东厂观察笔记 第28章

作者:她与灯 标签: 穿越重生

  他说着,弯腰伏身不肯再起。

  张展春看着他摇了摇头,“符灵,你是我带上这条路的,你和杨伦同年进士及第,少年丰朗,无论才学还是政经,你皆不在杨伦之下,是我看重你的天赋,明知白焕也看重你,但还是把你带到土木堆上,一晃就是十年。我明知这其中很多腌臜腥臭之事,却逼你与我一道隐忍,到现在为止,你一直做得很好,从没有让我失望。”

  “老师不要如此说,邓瑛忏愧。”

  张展春咳了几声, “你叫我一声老师,我怎么能够不维护你。只要我尚有一口气在,没有任何人可以侮辱我的学生。白崇之也不可以。”

  “老师,其实符灵已经不在乎什么羞辱了。”

  “你不可这样想。”

  邓瑛抬起头,“老师,我求您明日在堂上改口吧,那个实账是我当年不懂事的时候写的,根本就与老师无关。内阁虽然刑讯我,但只要我不开口,他们也不会真的处死我,毕竟太和殿还没有完工,我…”

  张展春顶直背脊,提声道:“别再往下说了。”

  说着一连咳了好几声,邓瑛试图替他顺气,却又被他用力挡开。

  “你要明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管你是什么身份,都不得轻视你自身,即便你无罪而受辱,你也不能认为,是因为你身份卑微,而应受的,邓符灵,无论前路如何,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自己忘了你自己是谁,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是……”

  张展春又是一阵呕心般的重咳。

  邓瑛听得是喉咙哽痛,忙叩首:“邓瑛知错,邓瑛知错,请老师责罚,但求老师不要生气。”

  张展春抚着胸口摇了摇头,“你起来,不要跪了。我不是生气,我是心疼……”

  他说着,眼底起了潮气,“三大殿重建,大半是你的心血,你是内心淳厚的年轻人,却因为内阁的这些人的沉浮,受了太多不该受的苦。”

  邓瑛抬起头,“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连累老师。老师,无论您怎么骂我,我都不能让您去认这件事情,您一旦认,司礼监……”

  他不敢往下说。

  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杨伦亲自提着风灯走到牢门前。

  邓瑛转过身,见杨伦身后还站在一个身着赤罗袍的人。

  张展春抬头朝牢门外看了一眼,呵笑道:“来了?”

  “是啊,来了。”

  那人走到灯下,“把门打开,本阁要问话。”

  邓瑛看清了白焕的样貌,刚要起身,却听张展春道:“不要行礼,先问清楚,他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白焕走进牢室,“我今日是来看老友,你们后辈不必拘礼。”

  他说完低头看向张展春,“自古皇城的营建者,没几个人能得善终,你既然归乡,为何又要回来。”

  “哼。”

  张展春抬起头,“我不回来,你今天就要把他切碎了。去衣刑讯啊,白崇之,你是不是老糊涂,忘了他是你我的学生。”

  白焕看了邓瑛一眼,“我的学生都是经国治世的年轻人,你也年至耄耋,不该拿此人自辱。”

  “迂腐!”

  白焕没有恼,只是叹了一口气,“本阁并没有想对他用去衣之刑,今日之事,是北镇抚司介入所至,其实他若早弃执念,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张展春质问,“这一步是他走的吗?你们把人逼到这一步,还要怪责?这是什么道理?”

  白焕甩袖背过身,沉声道:“你有你的想法,本阁有本阁的立场,你既置身江湖,就不该再管庙堂之事,你也管不了。”

  “好。”

  张展春撑着墙试图起身,邓瑛想去扶他,却被他挡开。

  他独自扶着牢门蹒跚地走到白焕身后。

  “他是我在工学上唯一的学生,他的手还要留着去建太和殿。你既然有这个执念,觉得你们此次可以扳倒阉党,那你就拿我的命去试试吧。”

  “张展春……”

  “白阁老先听我说完,我今年七十有二了,本就活不了几日,这两年在外偷生,也没多大意思,不如就拿给你们去试,我只有一个要求……”

  他说着看向邓瑛,“放他回去。”

  “老师,不可这样!”

  邓瑛说完转向白焕,屈膝跪下,“白大人,不可!”

  张展春道:“杨伦把他扶起来!”

  “是……”

  杨伦忙拽住邓瑛的胳膊,“你先起来。”

  邓瑛不顾杨伦,一把拽住白焕的衣袖,“白大人,试不赢的!司礼监若为了遮掩这件事,一定会对老师布杀局,邓瑛少年离家,是受大人和老师教养成长,我视你们如父,尤胜我生父,大人不肯认我这个逆徒,我就只有老师一人了,大人,求你不要听老师的……不要听……”

  “符灵,站起来不准求他,让他试!”

  他说凝向白焕,“白崇之,你不试这一次,永远都不知道,你这个弃徒捧给你们的是什么心。”

  “不行,老师不可啊……”

  “行了,别说了。”

  张展春说着,垂下撑墙的手,慢慢走近邓瑛,伸手搀住他的手臂。

  “起来。”

  邓瑛不敢让他使力,忙站起身扶住张展春。

  张展春看着他笑了笑,目露慈意,声音也放平了些。

  “符灵,事到如今,就这样吧,今日张洛在堂,这个时候,陛下和司礼监,应该已经知道了。你安心地回去,好好把太和殿修建完成。”

  “不,我要和老师在一处。”

  “不要说这些。”

  “老师,求你不要赶我走……”

  “符灵啊。”

  张展春唤了他一声,声音略有些哑。

  “我一生营建宫城,却未能看到它竣工的模样,对我来讲,这个遗憾比什么都大,你若真的尊重我,就回去,好好做完你该做的事。”

  邓瑛喉舌滚烫。

  “连老师……也不要我了吗……

  “胡话。你是老师最好的学生,记着,不要忘了你自己身份,即便在你现在的处境中,你也可以做你一直想做的事,邓瑛,尊重你自己,好好活下去,这世上除了老师之外,还有其他的人,值得你去保护。”

  邓瑛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一番话,只能忍泪拼命地点头。

  张展春笑了笑,“我知道这些说得有点多余,你一直都在做。你就当老师老了,多唠叨了你几句。听了就过了啊。”

  邓瑛不应声只是摇头。

  白焕朝向杨伦,“把邓瑛带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单独说。”

  “是。”

  邓瑛虽不肯,但杨伦也没给他余地,径直命狱卒进来,将邓瑛架了出去,自己也跟着一道,退到牢室外面。

  白焕待二人离去,方脱下身上的赤罗袍,叠放在地,盘膝靠着墙坐下。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邓瑛做错了。”

  牢室内墙壁因将才人多,凝结了很多水汽。

  张展春伸手抹去一片,摇头道,“没有,你在内阁,也有身不由己之处,不如我老来疯,还好,我当年弃了工部的职,做了这么个江湖老头,不然,今日我就是来逼他的人之一,而不是来救他的。”

  白焕觉得这话颇有玄机,不禁笑了一声。

  “崇之。”

  “你说。”

  张展春露了一个温和的笑。

  “听说,杨伦的妹妹很喜欢邓瑛。”

  “呵……你怎么过问起这个事来了。”

  张展春扶着墙在白焕之身边坐下,“我就是知道你不会过问,来。”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翡翠雕芙蓉的玉佩,递到白焕手中。

  “杨家尚玉,邓家以前倒是有很多好玉,可惜邓颐死后,邓家所有的东西都充库了,这个是我的私藏,听说那姑娘名婉,有个小名儿叫‘玉芙蓉’,我看这个还挺衬的。你找个人替我交给邓瑛。看他自己吧,这个孩子暗倔得很,哪怕姑娘肯,他也不一定敢要那姑娘的心。”

第26章 阳春一面(四) 有面吗?

  时令至暮,万花归尘。

  内廷里寂静无边的晚春,也让人心生寂寥。

  杨婉给自己煮了一碗面,热腾腾地捧到窗边,趁着五所的直房没有人,便把腿缩到椅子上,准备打个尖儿。

  面还太烫,她吃了一口险些烫到舌头,索性把碗推到一边冷着,挽袖继续写自己的笔记。

  这几日的笔记,杨婉写得很乱,甚至一连撕了好几页。

  写不下去的时候,她就习惯性地在纸上画邓瑛的小人像。

  她最初很想画出她第一次见到邓瑛时,感受到的那种完美的破碎感,然而她画工不好,笔下的邓瑛看起来总有那么点呆。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那种破碎感,逐渐没有了执念,甚至开始有意地想去回避。

  于是她轻轻地翻过那一页小人像。

  侧身就着左手吃了一口面,回来提笔,半天却还是写不出一个字。

  司礼监和内阁的暗争,内廷中的人却并不知道。

  杨婉内心的不安,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强烈起来。

  没有史料的支撑,全然依靠对人性的把握,让她很难推测出邓瑛究竟是怎么从司礼监和内阁的死局里走出来的。

  回忆邓瑛对她说过的话,杨婉不止一次想到了刑部残酷的刑讯。

  她自己并没有研究过明朝的刑罚,但她有一个师姐在这一方面潜心专研了很多年,其中有提到过邓瑛,提到过午门口那一场持续三日的凌迟,师姐在论外之外的手记上写下过这样一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