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39章

作者:她与灯 标签: 穿越重生

  众人都没有说话,只听张琮开口,“倒也不必刻意再去见黄刘二人,内阁只收到了刘御史一人的奏本,其余联名者都笔喑(1)了。这本今日我们内阁暂时压放即可,阁老年事已高,务必要保养身子。”

  白焕咳笑了一声,“是啊,本阁年事已高,是该保养身子了。”

  他说着,扼住袖子,取笔铺纸,写了一道条陈。

  随后起身朝外道:“司礼监的随堂在外面吗?”

  司礼监的随堂太监忙在门前侍立。

  “阁老有什么吩咐。”

  白焕对他招了招手:“你进来,把这个条陈呈给陛下,说老臣知罪,臣在太和门,向陛下请罪,请陛下降罪,重责。”

  说完,搁下笔,颤着手端正官帽,而后一个人蹒跚地朝大堂外走去。

  杨伦和白玉阳试图跟上去搀扶,不料却被白焕一把挣开,“你们……谁都不要跟过来!”

  “父亲……”

  “听我的话!”

  堂内再无人敢出声,纷纷聚到门扇前,眼看着这位年过七十的内阁首辅,独自一人跌撞进夜色里。

  邓瑛和杨婉就站在大堂外面。

  黄昏已尽,四下风声灌耳,人影绰绰。

  邓瑛看着白焕一步一步地走到他面前,正要行礼,却听白焕道:

  “你……是不是很恨本阁。”

  邓瑛没有出声。

  白焕提起一口气又问了一遍,“你的老师死在刑部大牢,你是不是很恨我。”

  他说完这句话,目光暗动,分明也藏着期许和怀疑。

  邓瑛闭上眼睛,平声应道:

  “邓瑛不敢。”

  白焕闻话惨笑,“你的老师说的很对,不拿他的命试一试,我真的不知道,你捧给我的是一颗什么心。”

  他说完拍了拍邓瑛的肩。

  “邓少监,桐嘉书院是因你获罪,但他们却是因我而死,是我刚愎自用,不识人言,一切罪都在我,你不用过于自责,如果以后邓少监为此听到诛心之言,本阁在此向你赔礼。”

  他说完,喘息着抬起手向邓瑛揖礼。

  邓瑛忙跪地伏身,“白大人请不要如此。”

  白焕没有在意他的话和举动,依旧举臂弯腰,将这个揖礼行完了。

  邓瑛抬起头,看着躬身在他面前的白焕,心中不禁大恸。

  也是在这个地方,白焕曾对他说,“你不要辱没了我最好的学生。”

  可是今日,他却向他揖礼。

  邓瑛原本已经逼着自己砍断了这一段师生情分,可是这从断口里透出的那么一丝丝可能,生生砸破了他画给自己的牢,但他同时深知,即便没有了囹圄,这一步,自己也绝不能跨出去。

  “求大人不要这样对奴婢。”

  他唤了自称,以此来逼自己清醒。

  白焕站直身,久揖至其目眩,身子不受控地朝前一倾。

  杨婉见邓瑛跪着,连忙自己上前扶住白焕。

  白焕侧面看了她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只是轻轻撇开了杨婉的手臂,仍然低头看着邓瑛。

  师生二人就这么一跪一立,哑然无声。

  良久,白焕方叹道:“还好当年,他没有把你交给我。”

  说完慢慢地从他身边走过,跨过会极门,朝太和门走去。

  杨伦从后面跟上来,走到邓瑛身边停住脚步,“你跟老师说什么了,老师为什么向你行礼。”

  邓瑛跪着没动。

  杨伦提高了声音,“到底说什么了!”

  邓瑛将手撑在地上,低声道:“杨大人,你能不能不要说话。”

  杨伦一愣。

  “我……”

  杨婉提声道:“你吼什么,没看他忍着难受没说吗?”

  说完伸手拉起邓瑛,把他挡到自己身后,抬头对杨伦道:“你们乱成这样,是不是桐嘉书院出事了。”

  杨伦一愣,“你怎么知道。”

  杨婉看着白焕的背影,“将才……听白阁老提了一句。”

  杨伦看向邓瑛,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我知道,桐嘉书院里有与你交游过的人,你听了不要太难受。今日镇抚司向陛下奏禀了周丛山等人的罪名,其中有勾结邓党,辱骂君父这几项,周丛山和其余十人判了斩首,秋后问斩,至于其他人……有流刑也有监刑,但是我看,张洛恐怕不会让这些人活到刑部接手。”

  邓瑛听完,忍不住呛了两声,“赵家的两位公子,如今还活着吗?”

  杨伦道:“赵平盛……已经死了,他哥哥赵平令,在处斩的那十个人之。”

  邓瑛忍恸道:“没有余地了吗?”

  杨伦摇了摇头,朝太和门前看去,“就看老师这一回请罪,能不能消掉陛下心头之怒。”

  邓瑛转过身,看向独自跪在太和门前的白焕。

  他明白这一跪对于白焕来说,有多么难。

  这不仅是君臣博弈之后,为臣者向皇帝认错求饶,这也是他向桐嘉书院的八十余人谢罪,比起前者,后者才更令人心破魂碎。

  “杨大人。”

  杨伦本也在出神,听邓瑛唤他,这才回过神来。

  “你说。”

  邓瑛转过身,“张副使在东厂刑杀书院学生的事,陛下知道吗?”

  杨伦道:“听郑秉笔说,陛下当时只批复,准出处斩周丛山等十余人,对剩下的学生既然开了恩,应该不至于暗命张落刑杀。具体如何,你可以亲自去问问郑秉笔。”

  他说完,长叹一声,“这些学生何其无辜,死得那样惨,是给六科的督察院那些人看的。好在这几日,已经没有人敢再联书了。好了,我也不能在这里跟你们说得过多。”

  说着便要走,刚一转身,又想起什么。

  “杨婉。”

  “嗯?”

  “这些事不是你该过问的。”

  杨婉点了点头,“我明白。”

  ——

  杨伦去后,邓瑛仍然沉默地站在会极门外。

  杨婉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才低下头,“是不是让你站久了。”

  杨婉摇头。

  “你有腿伤你都没吭声,我不累。”

  邓瑛转过身,“送你回五所吧。”

  “不用,我送你回值房,你的脚不能走动得太多。”

  她说着,牵着他就往护城河走,一面走一面说:“邓瑛,你将才没说话,都在想什么啊。”

  邓瑛没有立即回答她。

  杨婉听他沉默,又道:“是不是还没想好。”

  邓瑛点了点头。

  “嗯。我还没有想清楚。”

  杨婉回过头,“我之前跟你讲过,我很怕张洛,杨大人他们也很怕,你还记得吧。”

  “记得。”

  “我现在想收回这句话。”

  邓瑛站住脚步,“为何?”

  杨婉眼眶一热,松开他的道:“我觉得,因为这句话,你要做你自己并不想做的事了。”

  邓瑛怔了怔,这才发现她的眼睛好像红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近她身边,屈膝迁就她的身高,“你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突然不太开心。”

  “是因为我吗?”

  杨婉忽然抬起头,“邓瑛,你过得不好是因为我吗?”

  邓瑛一怔,“你怎么会这样说。”

  杨婉抿了抿唇,“你再蹲下来一点。”

  邓瑛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听话地将身子又矮了几寸。

  谁知杨婉却将自己的头轻轻靠到了他肩上。

  “别动。”

  “好……”

  “邓瑛,答应我,不想做的事就别做。人各有志,他们的生死看似与你有关,但其实都是咎由自取。”

  邓瑛低头看着杨婉,轻声问道:“如果那是我想做的事呢。”

  杨婉咬着嘴唇,尽力去稳住自己的声音,半晌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