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她与灯
邓瑛轻轻吐出一口气,“不要服侍我……”
他说着握紧了手指,“我这样……太难看了。 ”
杨婉挽起裙子,在他的榻边蹲下来,将手叠放在榻面上托着自己的下巴,“不难看。”
邓瑛咳了一声,“我自己知道。”
杨婉摇了摇头,“那你知道吗,我很想看看你的伤,想帮你上药,但是我也不敢这样做。”
邓瑛睁开眼睛,“不敢……是为什么。”
杨婉伸手轻轻理开他面上因为疼痛而汗湿的头发。
“我视为霜雪的那个人,他不愿意让我看到他不堪的样子,我虽然不算是一个多敏感的人,但我不想自作聪明地去伤害他。所以我不敢……”
说完,她松开腿,在地上坐下来。
“邓瑛,我还是那句话,你希望我离你多近,我就离你多近,你不想见我的时候,我就多等等。只是你不需要担心,我会生气离开,天知道,我过来见你的时候,心里有多惶恐。”
邓瑛听她说完这句话,慢慢地朝她伸出一只手,接近她手腕的时候似乎又犹豫了一下。
杨婉低头看着她的手,静静地等着,没有出声。过了好一会儿,邓瑛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起来……不要坐在地上,地上很冷。”
来自邓瑛的触碰几乎令杨婉颤抖,她抿了抿嘴唇,稳着声音说道:“是啊,今日真的很冷,也许夜里要下霜了。”
说着吸了吸鼻子。
“我可以在你身边呆一会儿吗?”
“好……”
“真好。”
杨婉说完,脱下褙子,又弯腰褪了鞋袜,掀开棉被,侧着身子在床榻的边沿躺下。
邓瑛试图往里挪动一些,好让她躺得更舒服一些,谁知只是挪了挪腿,就痛得险些失声。
肩膀上忽然传来一阵温暖。
是杨婉的手。
一下一下,轻轻地顺着他的背脊抚摸。
“这样会好些吗?
她轻声问道。
“会……”
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吐出这个字,语气那般的急切,像生怕她不信一般。
杨婉闭上眼睛,手上的动作没有停。
“别怕,明天就不会那么疼了。”
“杨婉……”
“你也可以叫我婉婉啊。”
她说完睁开眼睛看着他露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邓瑛,是因为你愿意拉我的手腕,我才敢碰你。”
第41章 澜里浮萍(三) 数点秋声侵短梦,芭蕉……
她说完将手停在邓瑛的背上,试着朝邓瑛靠近了一些。
他因为疼痛,微微地有些发抖,以至于被子的边沿摩挲杨婉的脸颊。
“你若是太疼了,就捏着我的手吧。”
“不……”
他忍痛摇了摇头,“若人的福一日消尽,往后就都是报应了。”
他说完忽疼得皱眉,放在枕边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杨婉不敢再动,轻声道: “我原来以为,桐嘉书院的那些人死了以后,你是风风光光地坐上东厂提督太监位置的。”
“现在这样……是该的。”
邓瑛的呼出的气息扑到杨婉的脸上,那温度比起他的身子好像要暖一些。
“我如今没有办法替老师收骨,替周先生和赵家兄弟殓身,他们的恩情我一样都偿还不了……就当这是赎罪吧。”
他说完轻咳了两声。
杨婉抬起手腕,一下一下地拍着邓瑛的背。
面对这个一身是伤的人,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属于大明朝的矛盾性。
但这种矛盾性有它自身的平衡,它牵引着邓瑛去自责自伤,也推着他勇敢地去承担。这一对矛盾虽然令他挣扎,却也让邓瑛得以活下去。
就在杨婉和邓瑛所身处的这个时代,意大利正在经历文艺复兴的浪潮,资本主义萌芽,个人主义诞生,所谓的“君臣”思想逐步瓦解,更先进的文明将人的思维带到了一个新的阶段。至此之后,西方文明开始重视个人价值,强调自我支配,个体自由。再也没有人像邓瑛这样,把自己的手伸向伤害他的枷锁中,却还在试图替其他的人解开镣铐。
封建吃人,来自另外一个时代的文明何尝不会杀人。
杨婉庆幸历史是线性的,没有人像她这样可以回头,也没有人能够提前预知后世,人们都活在当下的平衡里,所以才不会觉得,自己是被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碾死的那一个。
因此,杨婉决定尊重邓瑛。
“是啊,他们看到你这样,怎么还会怪你啊。”
说完,她放慢了手上的动作,“还疼吗?”
邓瑛闭着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疼。”
杨婉抿起唇,忽然说了一句,“以后,那些人也受到惩罚的。”
邓瑛的手握了握,“你在说什么……”
“就是字面的上的意思。”
她说着望向邓瑛的眼睛,“我跟你说……嗯……”
她放慢了手上的动作,把自己脑子里生硬的理论逻辑嚼碎了重新吐出来,“事情总会向好的方向发展,但是这个过程,有的时候会受到阻碍,反反复复的。不过,你要相信,你受过的伤,遭过的罪,慢慢地都会过去。而你做过的事,以后一定有人明白,至于那些人,当下的刑罚,和日后的口诛笔伐,总有一样,是他们逃不过的。”
邓瑛沉默须臾,笑了笑说道:“你又在说我……想不太明白的话。”
“那你不要去想,你好好地睡一觉,疼了渴了都叫我。”
她说完,撑起身子吹灭了桌上的孤烛。
这晚,护城河上的秋风吹了整整一夜,杨婉缩着自己的身子,听完了夜里所有细碎的秋声。
邓瑛伏在她身边,也许是因为累,又或者是因为伤口引起的高热,他好像睡得很沉,身上为养伤而着的中衣,波如蝉翼,包霜拢雪。
杨婉听着窗外的叶声,忽然想起宋朝有一个词人叫毛滂,很喜欢写秋。
其中《夜行船》当中有一句:“数点秋声侵短梦。”
杨婉从前并没有觉得,这一句有多美。
但如今,她躺在邓瑛居室的窗边,忽然就被这一层浪漫的古意触动了。
“数点秋声侵短梦。”
杨婉轻轻地在口中呢喃着这一句,却一时想不起下一句是什么。
苦思无果后,不禁自嘲地笑笑,抿着唇闭上了眼睛。
浓稠的黑暗里,邓瑛接出了后面半句,却只是动唇没有出声。
“檐下芭蕉雨。”
数点秋声侵短梦,檐下芭蕉雨。
这一年的秋天过得着实有些快。
——
和郑月嘉想得一样,皇帝在周丛山死后的第七日,亲自驾临内阁值房。
那一日,京城中到处都是路祭,纸灰若蝴,飞舞满城。
街巷中,不论那十余人的棺材经不经过,都能听到祭拜的悲声。
一时之间,帝都缟素。
北镇抚司原本要禁止路祭,并捉拿带头的人,却没想到被皇帝一道密旨压了回来。皇帝在养心殿严厉斥责了张洛,并责他在太和门上跪一日。
杨伦和白玉阳从太和门经过的时候,正好看见张洛被锦衣卫的人押着,摁跪在太和门前。
白玉阳道:“这么惨的案子,只是罚跪。还专门让他在这个时辰跪在这里,做样子给内阁看,呵……”
杨伦看了一眼张洛,回头对白玉阳道:“陛下还是要用他。”
白玉阳边走边叹气,“张阁老那样一个烂好人,怎么就生出这样一个幽都官。”
杨伦没接这个话,径直朝内阁值房走。
二人走到内阁值房,却见皇帝的仪仗赫然停在会极门上。
郑月嘉立在仪仗前,见二人过来拱手行礼。
“两位大人。”
白玉阳看了一眼值房,低声问道:“陛下驾临吗?”
“是。”
杨伦道:“何掌印呢?”
“伺候陛下在里面。”
他说完,侧身相让,“大人请。”
杨伦和白玉阳也不敢耽搁,联袂走进值房,刚一进门,还没来得及行君臣之礼,就听贞宁帝道:“此人虽然是罪臣之后,但既然已经受了刑,在司礼监制下,朕认为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说完,向杨伦二人抬了抬手,示意二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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