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47章

作者:她与灯 标签: 穿越重生

  白张二人都没有说话,何怡贤在皇帝身侧奉茶,扫了一眼皇帝的脸色,也没有吭声。

  他原本想威逼邓瑛自辞,然而一顿杖刑下来,邓瑛却只回了“无话可说”这四个字。

  虽然他一直谦卑温顺,连受刑都很配合,甚至在下得来地的时候,还亲自在司礼监向何怡贤请罪认错。可是何怡贤明白,邓瑛不肯,也不可能做自己的子孙。

  但他伺候了贞宁帝很多年,深知皇帝深研制衡之术,在养心殿上与邓瑛的一番对话,已露了三分意,他自己是万不能再说什么,否则,就会把这三分意,推成八九分。

  今日贞宁帝垂询内阁,对他来讲,倒是算得上一件好事。

  于是他扫了一眼张琮。

  张琮在白焕身后看见这个眼锋,便轻咳了一声,上前一步,对贞宁帝道:“陛下说的老臣深已为是,但邓颐毕竟是被灭了族,留下邓瑛的性命,已经是陛下开天恩了,臣担心……他有二心啊。”

  “有什么二心?”

  白玉阳眼皮一跳,问话的人是站在他身边的杨伦。

  张琮被这么硬生生地一顶,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往下说,“这……”

  杨伦没有看他,转向贞宁帝道:“此人已是内廷奴婢,受《太祖内训》约束,若仍敢二心,那张大人置我朝煌煌内训于何处?置陛下天威于何处?且此人戴罪建太和殿,半载勤恳无一处错漏,二心何在?”

  “杨伦。”

  白焕提声唤他道:“不得在陛下面前无礼。”

  贞宁帝冲白焕压了压手,“让他说。”

  杨伦拱手揖礼:“臣明白,邓瑛虽已受刑,但其父罪大恶极,其后代子孙皆不可饶恕,然而,其品行,臣还是了解的,陛下立东缉事厂,是要安京城祸乱,听天下官声和民声,若此人庸质,如何替陛下听声。”

  他这句话中的“庸质”点到了胡襄,何怡贤的手一抖,险些洒出茶水。

  贞宁帝笑了一声,“杨侍郎这话说得真切。白阁老的意思呢。”

  白焕应道:“臣谢陛下垂询,此人从前是老臣的学生,但其罪孽深重,老臣不敢再为他多言,其蒙陛下深恩至此,若再二心,恐天也不容。老臣年迈,节制阁外的司堂,已力不从心,若有人能如杨侍郎所言,替陛下听官声,民声,彰陛下仁德,令臣民归心,臣亦以为然。但是……若陛下问臣的意见,臣绝不会举荐此人……”

  他说无完胸闷气乱,扶案嗽喘。

  皇帝在场,白玉阳和杨伦都不敢上前搀扶。

  白焕自己缓了一阵,方再道:“陛下,臣不能与邓颐之后同朝。”

  皇帝听完他的这番话,亲自起身搀扶,“白阁老言重了,东缉事厂是替朕行监察之责,朕不会给他刑狱之权,他也不配问询百官。”

  白焕让开皇帝的手,躬身道:“臣惶恐,无话可言。”

  皇帝见他如此,也没再多说什么,甩袖走到门旁,“既如此,此事就定了,杨伦。”

  “臣在。”

  皇帝抬手虚点向他,“这个旨你来拟,趁着朕今日在这儿,就地批红。”

  “是。”

  皇帝点了点头,伸手去端茶,何怡贤忙替皇帝扶住杯盏。

  皇帝接过茶喝了一口,抬头看了眼天色,“什么时辰了。”

  何怡贤道:“午时了。”

  “去让张洛起来,出去吧。”

  “是……”

  一时之间,值房内没有了人声。

  皇帝端着茶盏走到伏案拟旨的杨伦身旁,看着纸上的字道:“桐嘉一案至此,朕心甚痛,恨这些读书人,十年寒窗,不识君臣,也惜他们年轻,一腔热血泼错了地方,不知是受何人蛊惑,愚昧至此。”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扫向了张白二人。

  张琮忙跪下道:“老臣惶恐。”

  杨伦听白焕没有出声,停笔暗暗朝白焕看去。

  白焕与他目光一触即收。

  而后扶案跪身,“臣罪无可恕。”

  皇帝示意何怡贤将二人扶起,“你二人执掌内阁,实属股肱之臣,朕无意牵连二位爱卿,桐嘉书院的案子,到此为止,朕不会再让北镇抚司缉查。这一年又快过到头了,明春新政,趁着朕身子不错,朕还要和你们再议一议。”

第42章 澜里浮萍(四) 你把自己当成一个有罪……

  贞宁十二年十一月末。

  贞宁帝改制东缉事厂,二十四岁的邓瑛在东林党的一片口诛笔伐当中,走上了东厂提督太监的位置。

  杨婉所写的笔记,终于翻过桐嘉惨案的篇章。

  她利用月底的几日职闲,把自己关在房内,认真梳理了一遍,贞宁十二年前后的历史。

  从三司审查琉璃厂贪墨案,到邓瑛入刑部受审,再到张展春顶罪,被司礼监暗杀,从而引发文官集团的集体动荡。张洛在司礼监掌印何怡贤的暗示下,为按压这场朝廷内部的文臣动乱,残杀桐嘉书院八十余师生,最终却反被皇帝所忌,设东缉事厂以监察北镇抚司。

  这一环一环,慢慢填补了现代研究的文献空缺,也为看似干净的十二年春夏,染上了一层“浓墨重彩。

  杨婉收笔,坐在灯下揉了揉发干的眼睛,合上笔记起身走到窗边。

  那日在下雪,但雪花很细,像粉尘一般,只在松枝上累了薄薄的一层。

  李鱼忽然从窗户下冒了一个头,“嘿!”

  杨婉吓了一大跳,差点关了窗户。

  “你这小屁孩,要死了呀。”

  李鱼抱起一筐炭,“你小声些,我来给你送好东西的。”

  杨婉低头看着炭筐子,见是品质不差的柴炭,“你又去为难陈桦了吗?宫里还没给宫人们放炭呢。”

  李鱼撇嘴。

  “你想什么呢。别地儿是都没有,司礼监能没有吗?几个秉笔都得了,这一筐是邓瑛的……不是,呸,瞧我这嘴,这一筐是咱们邓厂臣的,我亲自去惜薪司领的,但他没留,叫都给你送过来。”

  杨婉拢了拢衣裳,“我又不怕冷,给我做什么,他伤还没好全呢。”

  李鱼叹了口气,“这到是,升了秉笔就是陛下眼前的人。在不好也得挣扎着上去,我看他的伤是难养。”

  杨婉没接这话,看他冷得哆嗦,便道:

  “你要不要进来坐会儿,我给你倒杯热茶。”

  李鱼刚要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仍然站在窗下道:“我可不敢,你们尚仪局的女官,都是天上的仙女儿,你们的屋子那可是仙宫,我这贱身子,踩了你这儿的地儿,玉皇大帝那是要折我的寿的。”

  杨婉无奈道:“你在胡说什么,这也是你姐姐的屋子。”

  李鱼撇了撇嘴道:“那也没错啊,我虽是粪球,但我姐姐是仙女。”

  杨婉听完这话,忽然想起了邓瑛曾经说过的话,不由沉默。

  李鱼看她忽然不出声了,便试探着问道:“你怎么了。”

  “没怎么。”

  杨婉低头掩饰,“邓瑛还住在那儿吗?我之前听司礼监的人说,要搬挪来着。”

  李鱼点了点头,“是啊,原本说是要搬到养心殿北门那边的值房,但他说那一整处地方,日后是要拆除放吉祥缸子的,所以就还住在承运司边上呢。但你也别急啊,要说哪个秉笔祖宗没有外宅,即便他还攒不下银钱,外头那些老爷们,争着要给送呢,清苦不了多久。对了,你这几日,怎么不去看他呀。”

  杨婉转了转自己有些发酸的手腕。

  临近年关,内廷各处的祭祀典礼很多,外面的命妇们时不时地要进宫给宁妃和皇后等人拜礼,杨婉和宋云轻已经有很多日不得闲了。

  “年关了,尚仪局事忙。”

  “哦。”

  李鱼犹豫了一阵,“要说……他也是挺奇怪的,内学堂挑了两个十二三岁的阉童叫跟着他伺候,他也没让那些孩子做活儿,这会儿身子好些了,前日晴天,他还自个浆起被面儿来了。”

  杨婉笑道:“你这么说是想让我去帮他呀。”

  李鱼忙道:“我可不敢,我得去上值了,炭我给你留墙根下了,记得早些搬进去,沾了雪末子不好点燃。”

  说完,缩着脖子,哆哆嗦嗦地走到雪地里儿去了。”

  杨婉合上窗子,去把那筐炭拖进屋子里,转身去洗手。

  冰冷的水刺痛了她的骨头,她赶紧把手缩回来,想起李鱼说邓瑛自己浆洗被面儿的事,不由抿了抿唇。

  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雪像细沙一样铺天盖地。

  这么冷的天,不说杖伤了,他脚腕上的那个旧伤多半也不舒服。

  杨婉想着,进去穿了一件夹绒的褙子,揣着自己的手炉子,掩门出了五所。

  她走了一趟御药房。

  彭御医告诉杨婉,自从她把邓瑛叫来看过脚伤以后,他倒是每月都会乖乖地来御药房取治脚伤的药。杨婉问道:“那下月的取了么?”

  彭御医询小太监道:“留给邓瑛的药还在吗?”

  小太监忙应声,“还在,邓厂臣还没来取呢。”

  杨婉道:“那给我吧。”

  彭御医笑着点了点头,“里面多配了一样白芷,你顺便也提醒他,要比之前的药,多熬小半个时辰。”

  杨婉接过应道:“是。真的多谢御医。”

  彭御医道:“我也要多谢姑娘,跟这个病人结缘,我心里不踏实,他不是个听话的病人,但是姑娘说的话,他像是都会听。”

  杨婉屈膝行了一礼,“他不是故意的,是有时候顾不上,我以后一定多说说他,不让他给您添麻烦。”

  她说完这句话,室内的内侍和医官都笑了。

  药香熏面,格外温暖。

  杨婉发觉,当邓瑛得以短暂修养的时候,她自己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了,甚至想过过日子,陪着他看看书,弄点吃的,顺便收拾收拾家里,洗洗衣服。

  以前她忙得一刻也停不下来,认为活着还有一口气,爬都要爬到研究室和图书馆去,吃的东西也无所谓,饿不死就行,穿什么也不想,冻不死就行。今日她忽然想找面镜子照照,这抱着药一路走过去,她的头发吹乱了没,簪子吹偏了没。

  ——

  等她抱着草药走到护城河边的时候,雪渐渐地停了。

  午时的阳气稍稍聚拢,太阳竟然在刻挣扎出了半个脑袋。

  邓瑛的房门是开着的,杨婉走到门口,见他半跪在地上,整理书箱里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