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71章

作者:她与灯 标签: 穿越重生

  “别道歉邓瑛。”

  她再次打断他,望着他的侧脸,轻声说道“我虽然觉得羞,但我并不难堪,我将才问你,是不想你一直搁在心里,然后又自己一个人,去想你在杨伦面前说过的那些吓人的话。”

  她温和地点破了邓瑛的心事,邓瑛无言以对,只能沉默地点了点头。

  杨婉看着他手里的药瓶,“腿上的伤我可以自己上药,但腰上和肋上我都看不见。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是我也求不到别的人了。”

  此处的确无人能帮杨婉。

  宫人不能私自与杨婉接触,外面看守的厂卫都是男子。只有邓瑛自己是内侍。

  一切好像是安排好了一样,让他藏匿于心心底的“觊觎”得以曝露,但也好像是为他筑起了高高的刑台,杨伦,宁妃,易琅,甚至还有白焕和张展春,所有人都站在刑台下看他。他的羞愧无处遁形。

  活到现在,他对大多人都问心无愧,但在杨婉面前,他却觉得,好像只有问心有愧,才能继续活下去。

  “婉婉。”

  邓瑛唤了杨婉一声,的手在膝上捏了捏,俯下身撩起她腰腹上的中衣,用手腕轻轻地压住。

  杨婉感觉到了他温热的呼吸,扑在她的皮肤上,她刚想答应,却又听邓瑛道:“这几日我会记在心里,但你出去以后,就把它忘了吧。”

  “为什么要忘啊。”

  邓瑛将药在自己手掌上压热,轻轻涂在她的伤处。

  “你不忘,我如何自处。”

  杨婉听完没再出声,却看着邓瑛摇了摇头。

  数十道鞭伤,短的两三寸,长的从肋骨贯穿到肚脐。

  杨婉望着床架尽量将自己的神思散出去,抿唇忍着。

  邓瑛直起身,替她拢好被褥的时候,她才松开唇长吐了一口气。

  邓瑛背身站在桌边收拾药瓶和帕子上沾染的血污。覃闻德立在窗下道:“督主,北镇抚司的人来了,今日堂审,要请督主过去。”

  邓瑛看了一眼手边触目惊心血污,忽然沉声道:“让镇抚司等着。”

  覃闻德很少听邓瑛说这样的话,先是愣了愣,过后却气爽起来。

  “是,属下这就让他们好好等着。”

  “郑秉笔还好吗?”

  杨婉缓过神,靠在榻上,轻声问邓瑛。

  邓瑛应道:“你不要想那么多。”

  杨婉摇了摇头,“这是第几次堂审了。”

  “第三次了。”

  “前几次……动刑了吗?”

  她说到“刑”字,肩膀不由自主德颤了颤。

  “第一次没有,第二次……伤得不算重。你先不要想他的事,明日陛下会钦审你,你说的话关系到你自己,和整个承乾宫,甚至还有在南方,包括杨大人在内的一百多个清田吏。”

  杨婉吞咽了一口,垂头道:“我明白,我有分寸。”

  她说完,抬头看向邓瑛,“邓瑛,你是不是想利用这一次机会,分去北镇抚司的审讯和羁押之权。”

  “我有在想这件事,但我还没有想清楚。”

  “没事……”

  杨婉将两只手交握在被褥中,“我会仔细想想,明日如何应答陛下。”

  邓瑛道:“陛下和张洛不一样,他不会刑讯你,但是……他捏着所有人的性命。不过你拿捏陛下的心思一向比我要准,我此时也没有任何话能嘱咐你,只有一句,珍重自身,不要想着去救谁。”

  杨婉闻话追道:“郑秉笔跟你说了什么吗?”

  邓瑛垂目不言。

  “说啊……”

  杨婉挣扎着坐起身,邓瑛忙撑扶住她,“鹤居案从你入诏狱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不单纯了,宁娘娘获罪,杨伦就要立即被押解回京,南方清田则必须搁置。你和承乾宫现在要做的,是撇清郑秉笔,一点救他的念头都不能动。”

  “我知道,我不会莽撞,可是宁娘娘…… ”

  杨婉捏住被褥,“宁娘娘会痛死。”

  邓瑛叹了口气,低头看着杨婉,迟疑了一阵,还是低声问了出来。

  “那件事是真的吗?”

  “什么……”

  “宁娘娘和郑秉笔曾是旧识。”

  杨婉点了点头。

  “是真的,我曾在养心殿外帮娘娘救过他一次,你记得他曾来谢过我吧。”

  “嗯。”

  “我也是那一次才知道娘娘和郑秉笔的渊源,他们不仅是旧识,他们年少时曾彼此倾心,后来在宫中这么多年,他们虽然相见却从不言语,都是为了让对方平安。养心殿那一次,陛下要杖毙郑秉笔,娘娘险些失态。这一次,事关杨伦,她或许会忍,可是……”

  杨婉喉咙处一阵哽咽,无法再往下说。

  邓瑛陪着她一道坐着。

  窗外暖阳融融,一大片孤树的冠影透过窗纱落在杨婉的鞋边,而后渐渐地爬上邓瑛的膝盖。

  邓瑛从这一片阴影里看到了自己和郑月嘉一样的报应,但他不想对杨婉说。

第65章 天翠如翡(二) 杨婉,你这话,在朕这……

  杨婉又是一夜未入睡。

  她忍着要命的伤痛,躺在被褥里试着于心中推演,明日御前受审的情形。

  大明皇朝至此虽不足百年,但由于先祖草莽出身,每一代的皇帝都致力于谨铸天为威,严酷的刑罚制约着内廷众人和百官们的言行,但也时常因为过于严苛,而遭遇反噬。

  前朝的壬寅宫变(1)中,宫人们不堪压迫,差点合谋杀死先帝,以至于先帝不得不搬出寝宫,移居西苑,从此几乎断绝了阴阳念头,终日修道,临时的死后才重回乾清宫。

  贞宁帝吸取了君父的教训,登基以后就命宫正司严厉地规训后宫,除了皇后之外,嫔妃们在皇帝面前无不战战兢兢。

  由于嫔妃们的畏惧,贞宁帝越发刚愎自用,自然是喜欢像蒋贤妃这样出身宫女,没什么见识,却事事遵他,时时求怜的女人。

  宁妃虽然生得极好,但性子淡,并不似蒋贤妃那般会奉承贞宁帝。

  时常因为“应答不及”这样的错处,而遭申斥,再加上她有她自己的气度和清傲,即便受罚,也很少会向皇帝求赦。贞宁帝对宁妃的这个性情一直是又爱又恨。

  心情好时,觉得宁妃像一件名匠精雕的艺术品,心情不好时又觉得她令人厌恶。

  历史上的宁妃并没有一个确切的死因和死期。

  大多数的史料都只是用一句“遭厌弃”轻飘飘地带过。

  然而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子,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遭到皇帝的厌弃呢?

  杨婉闭着眼睛,在心里收束所有相关的文献,结合当下的情形,她基本上可以推定,贞宁十二年的春夏之交,就是宁妃失宠的时候。原因无外乎是因为鹤居一案,曝露了她与郑月嘉的私情。至于后来贞宁帝残杀三百宫女,了结鹤居案,应该是为了抹掉这一段对贞宁帝自己来说,羞耻万分的事情。

  杨婉厘清了所有的经过,也预见到了结果,然而心中却仍然荡动不止。

  明日皇帝要亲自讯问她。那么,在没有她历史上,皇帝明日讯问的又是谁?那个人说了什么?杨婉皆不得而知,如果这是一段确切的史料,那她现在就可以有预见性地规避掉错误,从而做更好的应对。但是大明几百年,日夜无数,人事间的繁荣和凋零时常在一念之间,做千百次转变,而一部《明史》能有多少个字?大段叙事,小段评人,字里行间皆无人情,对此时的杨婉而言,像一堆看似逻辑严密的论文骨架,动笔写时,就会发现处处都是错误,根本无处下笔。

  她内心纠缠,实在睡不着,后半夜时,听到了下雨的声音。

  忍不住撑起身子翻了个身,不留意压到了邓瑛的手臂。

  杨婉原本以为他会出声,但他却只是在夜色里轻咳了一声,慢地将手臂抽出,顺手拉拢她肩上的被子。

  ——

  檐下雨声如敲琴,砖面儿上大片大片地反潮。

  第二日卯时,雨才刚停,司礼监秉笔太监胡襄便带着金吾卫的人等在了门口。

  邓瑛从直房内走出,朝胡襄行礼。

  胡襄低头道:“她自己能走吗?”

  邓瑛直起身应道:“尚需人搀扶。”

  胡襄道:“陛下的意思是,就在东缉事厂的堂内问她,你可以在场。”

  “是。”

  雨水伶仃地低进屋檐下的水凼子里。

  简单的几句对话,交代了审讯的安排,邓瑛和胡襄便皆没了言语。

  这一次对杨婉的审问,虽然是在内廷之内,但却没有任何人能从中斡旋。

  杨婉被厂卫从直房内带了出来,她仍然只穿着中衣,没有梳发髻,人还在发烧,脸虽然红得厉害,嘴唇却是惨白的。

  胡襄道:“今日主子亲自审你,有几句话我要先交代。”

  杨婉颔首道:“胡公公请说。”

  “内东厂是内廷衙门,陛下将你从北镇抚司诏狱召回,原意是赦免你,但你若欺君,则罪无可恕,这宫里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你的性命。你才十九岁,还年轻,能为自己着想,就应该为自己着想,陛下仁慈,会宽恕你。”

  这一番话,是为了破杨婉的心防。

  杨婉抬起头看向胡襄,“奴婢不敢欺瞒陛下。”

  “好,既然明白,那就带走吧。”

  东厂的厂卫都知道她刑伤疼痛,因此走得很慢,好在西直房和内东厂相距不过几百米,杨婉被带到内东厂正堂前的时候,皇帝的圣驾还没有来。厂卫搀着杨婉跪下,杨婉撑着地面伏下身,喘息了一阵,到比站着要好受一些。

  邓瑛蹲下身,“你什么都没有吃,撑得住吗?”

  杨婉点了点头,“吃了反而不清醒,我没事。”

  正说着,站在甬道上的厂卫全部跪了下来,邓瑛也不再出声,撩袍在杨婉身边跪下行礼。

  “都起来。”

  一个高瘦的人影从杨婉身边走过,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到并不是很年老。

  除了杨婉之外,其余人都应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