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她与灯
“邓瑛。”
皇帝在前面唤了一声。
“奴婢在。”
“你把她带进来。”
“是。”
邓瑛搀着杨婉的胳膊站起身,走进正堂。
“合上门。”
“是。”
内东厂的正堂只有一扇朝西而开的窗,门一关上,便四下无光。
邓瑛搀着杨婉跪下,替贞宁帝点燃手边的铜灯,铜灯的光落在杨婉面前,也把贞宁帝的身影投到了她的膝边。
她下意识地想要看一眼贞宁帝,却听邓瑛道:“杨掌籍,不得抬头。”
“是……”
贞宁帝道:“无妨,抬头朕让朕看看。”
杨婉应声抬起头,贞宁帝扫了一眼她中衣上渗出的血,对邓瑛道:“北镇抚司审过她几次。”
邓瑛道:“回陛下,只有一次。”
贞宁帝点了点头,“你禀告的算是及时。”说完,低头看向杨婉,“你叫杨婉是吧。”
“是。”
贞宁帝撑额回想了一阵,“贞宁七年的时候,宁妃曾请太后做主,将你许配给了张家,这事儿朕没过问,但如今倒还记得,你后来为何没有成亲?”
杨婉低头道:“奴婢失足落崖,久未归家,张家疑奴婢贞洁已失,是以未成婚。”
贞宁帝点了点头,“哦,朕想起来,因为这事,去年朕还责过张洛。”
“奴婢谢陛下当时为奴婢做主。”
贞宁帝冷笑了一声。“知道谢恩,尚算不愚。”
他说完,手指在茶案上不重不轻地敲了敲,转话切入要害。
“朕问你,宁妃与郑月嘉何时相识的?”
“郑家与杨家的确是旧识,奴婢与姐姐,也的确见过郑秉笔。”
她会这样回答,贞宁帝倒是有些意外。
“你在北镇抚司也是这般说的吗?”
杨婉摇了摇头,“不是……”
“那你是如何说的。”
“奴婢在诏狱受刑……怕自己受刑不过,胡言乱语,所以一直在求饶,什么也没有说。”
贞宁帝站起身,“好,在朕面前你可以说了,朕不会对你动刑,无非你说得朕不满意,朕直接杀了你。”
杨婉咳了几声,撑着地面抬起头,“陛下杀了奴婢,若能将此谣言扼止,保姐姐清誉,维陛下与皇家名声,那奴婢甘愿受死。”
贞宁帝负手走到杨婉面前,低头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沉声道:“朕没明白,你怎么就甘愿受死。”
杨婉捏住有些颤抖的手,“陛下若不杀奴婢,还会把奴婢送回诏狱吗?”
贞宁帝不置可否。
杨婉抿了抿疼得发白的嘴唇。
“陛下可知为何张大人会比陛下先知道,姐姐与郑秉笔是旧识吗?”
贞宁帝闻话一愣,负于背后的手不自觉地攒成了拳。
杨婉已经有些跪不住了,身上的高热令她有些晕眩,胃里也是翻江倒海,她索性狠心在自己腿上的伤口上掐了一把,凭借疼痛来让自己清醒,张口继续道:“他们根本不顾陛下的名声,他们只是要……让姐姐担下谋害皇子的罪名……北镇抚司刑讯我和郑秉笔,不论我和郑秉笔谁人受刑不过,屈打成招……第二日,陛下的御台上就会摆着罢黜姐姐的奏折……姐姐冤屈,陛下又何尝不受屈……好在陛下让邓厂督协审此案,奴婢才有幸,能在陛下面前陈述。如若不然……奴婢在诏狱疯口胡言,那便死一万次,也赎不了罪了。”
杨婉说完着一席话,几乎用尽了全部的精神,眼前发黑,伸手抓住身旁的椅腿,才能勉强在皇帝面前跪住。
她心神紧绷,屏息等待着贞宁帝的反应。
这是杨婉能想到唯一的一个应对之法。
在这个过程中,她必须把握住自己此时的身份,不能去狂妄地谈杨伦和政治,甚至也不能谈鹤居案,只管按着住一个君王敏感自负的本性,用言语不轻不重地扎了那么一刀。
其余的事,就留给这个多疑的贞宁帝自己去怀疑。
虽然她并没有把握,皇帝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但至此她已经竭尽了自己的心力,去理解贞宁帝这个君王,去寻找皇权与北镇抚司之间细微的裂痕,给宁妃和自己一线生机,也给东厂分取北镇抚司的权力创造机会。
只不过,她并不敢像当初救郑月嘉时那般自信,因为她自己的生死,此时也在贞宁帝的一念之间。
“杨婉,你这话,在朕这里算是诚恳的。”
作者有话要说:(1)壬寅宫变:壬寅宫变:宫女谋杀嘉靖帝
第66章 天翠如翡(三) 婉婉,想不想要花。……
杨婉伏身叩首,“奴婢谢陛下。”
她说完这句话,神思已经不能再继续,撑在地上的手肘,一时竟也直不起身来。
皇帝看着她身上的伤,随口问道:“御医看过了吗?”
杨婉哑道:“谢陛下关怀,已经看过了。”
贞宁帝点了点头,“你很明白,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呢,也是向着宫里的,朕做主,今日赦了你。你受了委屈,朕会让皇后下懿旨亲自宽慰,你还想要什么赏赐,现在朕在这里,你可以跟朕说。”
这句听起来很温和,却是一道暗沟,是贞宁帝对杨婉心思的试探,但凡她答得有一点错处,都会前功尽弃。
邓瑛捏着手看向杨婉,见她似乎吐了一口气,缓声道:“奴婢不敢要赏赐,只求陛下,让奴婢歇息两日。”
皇帝听了这句话,终于露了笑,“才说了你明白,这会儿又这样的糊涂,看来是被打疼了,朕看着也怪可怜的。”
杨婉本就支撑起来,索性抬了抬头,又叩了一首。
“陛下垂怜,奴婢惶恐。”
贞宁帝摆了摆手,“罢了,邓瑛。”
“奴婢在。”
“你亲自去一趟尚仪局,告诉姜尚仪,就说是朕的意思,让她在承乾宫养半个月。”
“是。”
贞宁帝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什么时辰了。”
“快辰时了。”
“内阁的票拟递进来了吗?”
邓瑛道:“奴婢去司礼监替陛下过问。”
贞宁帝站起身抖了抖袖子,“不用了,朕回养心殿等着,你这个地方……”
他说着四下看了看,“也太局促了,既然西面的那些直房都是空着的,就都并到内东厂吧,邓瑛啊,日后内东厂巡查时,若巡见要案,可直接入养心殿禀告。不用经北镇抚司,你们可以先缉拿人犯,看守审讯。此事,朕会下一道文书,经内阁发出出去,让司厂二衙,都知晓。”
邓瑛跪下应“是。”而后又抬头道:“陛下,郑月嘉是否可以交由东厂内审。”
贞宁帝抬头朝窗外看去,掐着拇指沉默了一阵,“带回来吧,他服侍了朕一场,朕也不想他在外面。”
他说完似乎叹了一口气,“你亲自去接吧,接回来也不用见朕了,怎么处置他……朕想一想,你不用和他说什么,让他等着。”
“带回来吧。”
这句话在杨婉听来,就像主人决定让自己抛弃的狗回来一样,居高临下,令人胆寒。
她不由侧头看向跪在自己身边的邓瑛。他低垂着眼,伏身拜向贞宁帝,“奴婢替郑月嘉谢陛下恩典。”
恩典?
哪门子的恩典啊?
杨婉看着邓瑛摁在地上的那双手,以及贴在手背上的前额,地上的灰尘沾染了他的袍袖口,但这个人远比他面前站立的男人干净温和,杨婉看着看着,眼眶竟渐渐红了起来。
“胡襄在外面吗?”
贞宁帝低头理了理袖口,朝外提声。
胡襄忙打开门答应。
“回养心殿。”
里外皆行跪恭送。
覃闻德待御驾行远,便起身合上了正门。
天光再度收敛,杨婉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歪便扑倒了下去。
邓瑛忙挪膝过去,托起她的背,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两天的将养,全部废在了这一扑上,杨婉低下头,眼见腿上的伤口又渗出了血,瞬间染红了裤腿。
“我今日尽力了……”
她抬头望着邓瑛,邓瑛沉默地冲着她点头。
“邓瑛……如果以后你身在困境,我也会像今日这样,拼命帮你。”
“我并不需要,我只想你不要像我一样。”
他说着低头试图挽起她的裤腿,杨婉咳笑了一声,“别挽了,就是伤口裂开了。你从下面挽是看不到的。”
邓瑛垂下手,“我一会儿送你回承乾宫,回了宫里就能传女医好好疗伤,我这几日没有照顾好你。”
杨婉摇了摇头,“陛下如今把西面的直房都给了东厂,也放了你们羁押审讯的权力,你后面几日,有的忙了……不用管我,我好好歇几天就没事了。”
邓瑛伸手理顺她被冷汗沾湿的头发,“我在你面前原本就罪无可恕,如今,我还欠你恩情。”
杨婉笑了一声,抬手抚上邓瑛的脖子,手掌一半按在领上,一半接触倒了他露在外面的皮肤。
邓瑛背脊僵直,手指缓缓地在自己的膝上捏了起来。
“我没有骗你吧,我说了我要帮你,就一定能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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