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手丁子
她从马车上下来,缓步走到诗社门前,匾额上的烫金题字扎得人眼疼。
嘉禾深吸一口气,不去看它。
诗社中人一人拿着一纸朱红小笺。
京城工坊所卖的纸张偏大,不便用以提诗寄信,银朱便让造纸工匠将纸张裁剪成小笺。又因着她喜欢艳丽的朱色,于是便创了这朱红小笺。
朱红小笺小巧轻便,又受了银朱才名影响,颇受京中文人墨客的喜爱,一下便时兴了起来。
时下之人,都以在朱红小笺上写诗传情为乐趣。
嘉禾站在诗社门口,听见里头人正谈论着前些日子银朱写在朱红小笺上的诗。
她隐约听见那些人口中传来沈云亭和她的名字。
“这程嘉禾还真能忍,都这样了还不和离。”
“亲爹获罪,侯府都倒了,她能不扒着沈相吗?”
“你说这同在东街,日日看着自己夫君给旧情人题字的匾额是个什么滋味。”
“这也就算了,如今还……”
一阵风起,嘉禾脚边吹来一张小笺,和方才那些人手中拿着的是一样的。
上头写着一首长诗。
嘉禾努力想看清小笺上的字,可视线忽然变得模糊,她什么也没看清,只感到心口酸涩闷胀,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小笺上……
一阵天旋地转,嘉禾脚步虚浮,难以呼吸,蓦地眼前一黑。
嘉禾从睡梦中醒了过来,身上出了一层虚汗,大口大口地呼气纾解心中郁闷。
“怎么了?”沈云亭感觉到怀里之人的动静,问道,“做噩梦?”
嘉禾抿着唇没答话,从沈云亭怀里挣脱开来,侧过身背对着他。
沈云亭低头盯着忽然空了的手心出神。
嘉禾心中闷闷,虽觉梦中记忆太过荒谬,可还是忍不住说了句:“我不是离不了你的。”
沈云亭神色一滞,朝她看去,看了很久,双手握成了拳,脸上未显半点情绪,低声应了句:“哦。”
嘉禾慢慢从梦中的情绪缓过劲来。
好一会儿,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猛地转身,呆呆地看向沈云亭:“你、你方才是不是主动抱着我睡了?”
“……”沈云亭侧过身不说话。
嘉禾揪了揪他的寝衣衣领,又问了一遍:“是不是嘛?”
沈云亭掰开她的手,冷着声道:“睡觉。”
嘉禾闭上眼睛瘪了瘪嘴,却听身旁那人别扭地回了句:“那又怎样?”
意思是他就是抱了又能怎样?
的确不能怎样,更亲密更过分的事他们也不是没做过。
可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抱着她睡。
更深露重,嘉禾重新在他怀里闭上了眼。
沈云亭一整夜未眠,睁着眼盯着怀里的嘉禾,眸色晦暗,耳畔不停萦绕着方才嘉禾说的那句话——
“我不是离不了你的。”
日出太阳升起,沈云亭叹了口气,伸手捋了捋嘉禾额前碎发。
一场新生,过去的事不会重演,一切都来得及。
*
嘉禾再次醒来之时,已是日上三竿。奇怪今日半芹怎么不来唤她早起。
她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瞥见沈云亭坐在窗前罗汉榻上,一身素净的绣银边白袍,清逸淡漠。
他手执棋子一个人对弈,修长指尖捻起一枚白子将其落于棋盘中央,余光扫过嘉禾脸上被发丝压出的红印:“醒了?”
嘉禾抱着被子点点头,眨了眨朦胧的圆眼看向他:“你怎么在这?今日不用上朝吗?”
沈云亭:“告假。”
说完,他起身朝她走来。
他的身量本就比她高出许多,走到她身前,整个人影罩住了她,他自上而下俯视着她:“换上衣服,跟我去个地方。”
嘉禾问他:“什么地方?”
沈云亭眼神沉了沉,眸光转向窗前棋盘之上,新下的白子,启唇答道:“沈府。”
……
嘉禾换上一身茶白绣荷长裙,随沈云亭一同坐着马车去了沈府。
站在沈府大门口,看着头顶上写着“沈府”两个字的镶金匾额,嘉禾还没缓过神来,怎么也没想过,有一天会和沈云亭一同回到沈府。
那个八年多前她与他重逢的地方。
门房崔叔听见动静,出来一看,先是一怔而后脸上立刻露出惊喜之色,朝里头人喊:“快、快去告诉公主,二、二公子回来了!”
闻声,长公主身前的近身侍婢巧娘匆匆赶了过来,见果真是沈云亭来了,眼眶一下就红了,忙道:“门口风大,二公子快随我进来。”
沈云亭低头睨了呆站在身旁的嘉禾一眼:“傻站着做什么?”
嘉禾回神,跟着沈云亭进了府。
沈府里一切如旧,前院摆放的金弹子盆景还同八年前一模一样。据说这盆金弹子是从前沈翱送给妻子李蕙的。
寓意深厚而浓烈的相思。
沈翱死后,长公主没搬回公主府,一直留在沈府。
沿着曲折幽长的回廊进入后花园,入目是一座用梅花纹木栏围起来的小亭。
看见这座熟悉的小亭,嘉禾微微恍神。
八年前,她就是在那座小亭,重新找到了他。
沈翱和长公主素来对沈元衡极尽宠爱,七年前沈元衡生辰,两人为他们的“独子”办了场盛大的生辰宴。
就是在这场热闹生日宴上,嘉禾找到了拿着卷书册孤独地坐在小亭的沈云亭。没有人记得那日也是他的生辰。
他穿着件洗旧了的素色长衫,乌长的发用白色带子半束着,气质清冽,长眉俊眼,薄唇挺鼻,好看得不得了。
跟几年前比他变了很多,脸颊瘦多了,个子也长了不少,眉眼也长开了更精致了,可嘉禾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记在心里头的人,是怎么也忘不掉的。
“看什么呢?”见嘉禾出神,沈云亭问道。
嘉禾回过头笑了笑:“在看那个小亭呢,我便是在那找到的你。”
“记得。”沈云亭敛眸,淡淡回了句。
大约想忘也忘不了。与她初遇的那段记忆,在上辈子她死后的二十年里,不断在梦里重复。
以至于过了那么多年,连那天她身上挂的玉坠是什么颜色都一清二楚。
大约也没有哪家闺秀会同她这般,对着一个陌生男子如此自来熟,一上来就报自己的名讳:“我……我是嘉禾。”
才报完名讳就开始围着他打转,堆着笑脸凑上来:“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是在看棋谱吗?”
“你喜欢下棋?”
“我也挺喜欢,就是下得不太好,嘿嘿。”
“回头我多学学,再同你下,成吗?”
“你怎么一直不抬头呀?”
“你看看我。”
……
第17章 孩子
自那以后,她就一直想方设法往他身边凑,没有人同她这般执着难缠。府里的一草一木皆有她年少时的影子。
巧娘引着嘉禾与沈云亭去了李蕙在府中的居所。还未走近便闻到一股汤药的苦味。
李蕙这病是从胎里带来的,因着这病延庆帝对这个胞妹从小十分疼惜溺爱,爱护有加,连皇后见到李蕙都不敢托大。
近些年李蕙的身子愈发不好了,需长期静养,一直是岑雪卉亲自在照料她的病。
得知沈云亭来了沈府的消息,李蕙强撑着病重的身子出来迎人。
她枯瘦的身子靠在门栏上,远远看见嘉禾与沈云亭走近,苍白的脸上浮出笑意,红肿的眼睛直直盯着沈云亭,声音又哑又颤道了声:“来了啊。”
岁月不败美人,即使上了岁数又在病中,依旧能清晰辨出当年她的惊艳之美。尤其是那双眼睛,狭长精致,清澈而不失英气,美得不可方物。
沈云亭的眼睛便是随了她。
嘉禾抬头向沈云亭看去,他面上平平淡淡的看不出一丝情绪起伏,微微朝李蕙礼节性地颔了颔首,并无多话。
太多年没见了,这一面李蕙盼了太多年,情绪上涌喉咙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沈云亭也不说话。
气氛冷凝又尴尬,寒风一吹,嘉禾身体缩一缩。
沈云亭瞥了她一眼,视线缓缓朝向李蕙:“能先进去吗?”
“能、能。”李蕙忙应道,又唤巧娘拿来了毛绒软垫和暖手炉。
屋内红罗炭燃得噼啪作响,嘉禾坐在软垫上,手上捧着暖手炉,身上披着沈云亭的大氅,整个人暖融融的。
进了屋之后又恢复了方才在门外时的冷凝。
围坐在梨花木圆桌前,李蕙和沈云亭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屋里安静得连根针掉下来都能听清。
李蕙泪眼汪汪地看了沈云亭好半天,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思谦,你……你过得好吗?”
这一声问下去,无人回应,气氛又多了几分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