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七
一时之间,湫十竟不知道琴灵这是在真心夸人,还是变着法损人。
“他嗅着我和涑日的气息,晚点会主动寻来的。”琴灵说着说着停了一下,再开口时,话语里已然换成了某种类似揶揄的语气:“喏,你念了许久的人,来接你了。”
湫十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什么前辈脾气好不好,等会该备什么滋味的酒这样的想法,在看见不远处那道颀长身影的时候全部不翼而飞。
她今日穿了件石榴红的长裙,这个颜色寻常人压不住,而她的长相不往明艳那一类走,可偏偏穿什么像什么,顶着一张瓷娃娃般精致纤弱的脸,笑意明艳,像五月盛放的花。
湫十提着裙摆小跑过去,裙边漾动,如同飘起的晚霞。
秦冬霖站在原地,看着这段时间在外面玩得不亦乐乎的小海妖朝他跑过来,忍不住挑了挑眉。
以往很多次,或者说从小到大,她无数次这样提着裙朝他小跑过来,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像是藏着闪动的光。
所以饶是在从前,秦冬霖真心实意觉得她麻烦又难缠的时候,也总是会一次又一次口不对心地停下来,等等她。
其实不止是他,宋昀诃和伍斐也来了,身后是陆珏,长廷和流夏等人,另一边帐子里,听闻了动静的莫软软也伸出了脑袋张望。
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看着。
宋湫十用双手抱住秦冬霖的胳膊来回晃了两下,呜的一声,拖长了声音喊他的名字,明明连名带姓的,却因为她的语调而硬生生现出一种黏黏糊糊的撒娇意味来。
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还知道回来?”秦冬霖感受着手腕上吊着不轻不重的重量,垂眸,不紧不慢地问她。
闻言,湫十将食指上戴着的闪亮空间戒递到他眼前,连着晃了好几下,也不说话,她抬了抬下巴,道:“你手,抬一抬。”
秦冬霖神情懒散,可能心情还算不错,便真配合着她,将手往上抬了抬。
他的手很好看,骨节匀称,肤色瓷白,因为常年握剑,给人一种比较强的攻击性,湫十将自己手指上的空间戒摘下来,调整了一下大小,慢慢地推到了他的食指上。
空间戒上还带着一些她的体温,淡淡的余热,秦冬霖并不排斥,他瞥了两眼,从胸膛里低而沉地嗯了一声,带着点明显的疑惑意味。
做完这些,她便用一种极骄傲,又高傲的语气,伸出指尖,点了点他的胸膛,道:“你说说,我早出晚归,天天风吹日晒,都是为了谁。”
她又戳了下他的胸膛,语气刻意放得凶巴巴的,又没完全控制好,以至于还是流露出了那么一点点得意的意味:“还不都是为了你。”
若是后面再加上一句“小妖精”,就能跟她素日爱看的那些话本子对上个九成九。
秦冬霖人生头一回收到来自她的空间戒,觉得有些稀奇,听着她孩子气的话,又觉得好笑,看了眼四周,慢悠悠地提醒:“起来。”
“都看着呢。”
他眉目舒展时,浑身的凌厉都散尽了,说的话实在没什么威慑力,更何况宋湫十还是个素来不怕他的。
湫十抬头看了他一眼,从她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他干脆利落的下颚线和半边侧脸,她很低地嘟囔一声,含含糊糊的,却恰好能被秦冬霖收入耳里。
她说:“我都多久没见你了,多说会话怎么了。”
话虽如此,湫十还是抿了抿唇,将手松开了。
因为她亲哥宋昀诃的目光,已经不能用沉一个字来形容了。
“哥哥。”湫十乖乖巧巧站在秦冬霖身侧,声音清脆,像是意识到什么,十分及时地将身后涑日推了出来,朝着闻讯而来的莫长恒、云玄等人介绍:“这是涑日前辈。”
宋昀诃没得到秦冬霖同款空间戒,就连一声“哥哥”都排在秦冬霖后面,顿时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劲涌上喉间,然而他脸色才端着沉下来,就见到了那位他早就从圭坉嘴里听闻,能几招将金轮境大成的怪物撕碎的前辈,又只能将训诫的话压回肚子里。
他笑着上前,颇为严肃地行了个拱手礼,道:“多谢涑日前辈一路对小妹的照顾,晚辈感激不尽。”
天族的骆瀛等人也都上前行礼。
涑日原本就不是那种装腔作势的性情,湫十的家人,伙伴,他都如常对待,既不热络,也不将自己摆得高高在上。他朝几人颔首,算是给了个回应。
“前辈请入账内,晚辈们已摆好茶水,为前辈接风洗尘。”宋昀诃伸手,朝前引路。
跟湫十和秦冬霖不一样的是,宋昀诃等人,在涑日的眼中,可真算得上是咿呀学语的孩童,可即使是面对孩子们的好意,涑日也显得有些不自在,直到琴灵懒洋洋地开口,他才敛着眉点头,随着去了。
“涑日从前,也这样听你的话?”湫十在脑海中问琴灵。
明明是一只威风八面的昌白虎,洪荒凶兽,在琴灵面前,乖得像小猫似的,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涑日的修为,哪怕是放在洪荒时期,都足以跻身一流之列,可面对琴灵,丝毫没有半分脾气,端茶递水,捏肩捶腿几乎成了一种习惯。
“我头一回养崽子,拎回来的时候他才巴掌大,修身立德,为人处世,全是我教的,能不听我的吗?”
琴灵顺着她的话,像是想起了什么,慢吞吞地道:“他懂事得早,在别家崽子成天惹祸被修理的时候,他只在院里或者密室内修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两耳不闻窗外事,活得跟老头似的,我看不惯,也常撵他出去玩闹,亦或是亲自带着出门云游,带他看看人世间的百态,去山涧,去密林,去热闹的鬼城。”
它说着说着,就不说了。
湫十知晓它的性情,它本身不爱多管闲事,没有那样强的怜悯心和同情心,懒懒散散,吊儿郎当,喜欢的东西就留下,不喜欢的就撵走,也因此,她也更能看出一些东西。
比如,养大涑日,琴灵是真的花费了心思,精力和情感的。
半晌,琴灵又嗤的笑了一声,道:“听话有什么用,养虎为患的事,我总不会傻得去做第二次。”
第60章 阿兄
宋昀诃和天族的几个都去招待涑日去了,湫十和秦冬霖这两个曾见过他的,便留在妖族的帐子里,暂且没去凑这样的热闹。
账内暖和,不似外头天寒地冻的温度。
先前流夏的队伍撤回,也同时带回了海角楼和剑冢的完整地形图,秦冬霖只感悟对比了一半。先前听闻她入了传送阵,伍斐笑吟吟入了帐子,愣是拉着他去接人。
“宋湫十”这三个字一出,他当时的动作便已然滞了下。
说是伍斐强拉着他去的,可这句话里的水分有多少,大抵只有秦冬霖自己心里清楚。
因为是临时布置,帐内陈设简单,一张大的专门堆放古籍和地形图的八仙桌,临到里间,再放着一张小些的长桌,配着一把黑色的冷清的座椅,桌面简单,寻常笔墨,再有一块砚台,一块纸镇。
一眼扫过去,能将东西毫无遮挡地收入眼底,简单干净,冷冷清清,一如秦冬霖此人。
此时此刻,四目对视,湫十先开了口。
她眨了下眼,一本正经地道:“你忙你的,我不吵你。”
诚然,这样善解人意的话语,从宋湫十的嘴里说出来,话还是那个话,却俨然变了种意味。
怎么听,怎么不靠谱。
秦冬霖沉默半晌,看着那张如早春桃花瓣一样的小脸,决定给她找些事做。
他点了点正对着帐子出口的长桌,声线凝着:“正好,你对神语也有些研究,那边堆着的,是镜城另外十三州的地形图,我看过一遍,与遗迹图没多大相似,但怕有漏网之鱼,你再翻一遍。”
“你都看过一遍了,我再看也看不出一朵花来啊。”湫十往堆得老高的桌面上扫了一眼,明显兴致缺缺,但还是应了下来。
她端着一张小凳子,背对他坐着,凳子小,她人也小,孩子似的。
秦冬霖坐回自己的椅子上,视线慢悠悠地落到了摆在桌面上的地形图上,神情凝重起来。
这是剑冢的地形图。
先前他粗略地扫了一眼,尚未来得及用神识探过。
但镜城十五州,已经排除了十三州,遗迹不是在海角楼,就是在剑冢,婆娑期间从沉睡中醒来过一次,看了看遗迹图,提了一下剑冢的位置。
他将神识沉入其间,再睁开眼的时候,正好对上湫十那双漂亮的,琉璃一样的眼,视线再往下扫,原本还空空荡荡的桌面上,现在堆满了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小玩意。
她手上还绕着一串珊瑚手钏,透亮莹润,衬得她手腕骨小巧玲珑,肤色雪一样白。
果真是,一时一刻也安静不下来。
像是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一种情形,秦冬霖长指点了点桌面上的狼藉,沉着气问:“都是些什么?”
“我才清出来的。”湫十伸手拨弄一下这个,比划一下那个,而后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我空间戒里塞了好多符咒,灵石和伤药,先前还有些空间的,去流云宗走了那么一趟之后,就装不下了。”
她点了点桌面上的东西,接着说:“这些是相对而言没什么用处的。”
“可我舍不得扔。”
湫十和秦冬霖两人,不仅性情脾气天差地别,就连审美也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一个喜欢清爽简单,一个则是花里胡哨,红的绿的紫的蓝的,美得扎眼她喜欢,丑得与众不同她也喜欢。
这就导致了,每当她清库存的时候,那些没什么大用又丑得出奇的灵宝,根本无人接纳,连一向最抠门且爱占便宜的伍斐都看不上。
偏偏她还舍不得送人,更舍不得丢,非得找个人好好保管起来,美名其曰寄存,可这一存,她新鲜劲彻底过去,就跟失了忆似的,能在短短三五天内,把这些宝贝忘了个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秦冬霖就是她长期且稳定的寄存对象。
很奇怪,诸如此类不痒不痛的小事,她明明可以去跟宋昀诃说一声,亦或者再新添一个空间戒,但她偏不,她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十个空间戒,一直到现在,也就十个。
空间戒里的东西少了又添,多了又减,像是已经成了某种执拗的难以更改的习惯。
伍斐有时候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情愿在秦冬霖这样脾气臭得跟石头一样,难搞又不配合的人面前晃,而去默默拒绝掉宋昀诃那样一腔沉重的兄长关怀。
他不明白,宋昀诃更不明白,没少因为这事郁闷。
秦冬霖看着桌面上那些红的绿的闪着亮晶晶光泽的灵宝,须臾,眉心凝起来,问:“上回你丢在我这的东西,什么时候拿回去?”
湫十手肘撑在桌面上,虚虚地托着腮,说话的调子拉得不长不短,透着一点点恰到好处,让人觉得舒服的灵动鲜活:“你先替我保管着嘛,等我要用了,再让人去流岐山取。”
秦冬霖长指抵着眉心,将空间戒不轻不重地丢到桌面上,语气实在算不上好:“下次不喜欢,就别买这么多。”
买了又搁置,搁置了又觉得占地方,占地方还不肯送出去,最后兜兜转转,全部落入他的手中。
湫十轻车熟路,将桌面上的东西一件接一件丢进他的空间戒里,还一边煞有其事地纠正他:“哪有不喜欢,不喜欢的东西都进不了我的空间戒。”
“我只是现在没那么喜欢了。”
她收拾到一半,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干脆不动了,秦冬霖只好按捺着性子站起身,敛着眉,将东西堆成一堆收进空间戒里。
秦冬霖收拾完,抬了抬眼,突然开口:“宋湫十。”
湫十嗯了一声,占着他的座椅,猫一样懒洋洋地抬头去看他。
秦冬霖面无表情地道:“我比宋昀诃还像你哥。”
湫十愣了一下,而后忍不住笑,笑完了之后,她看着秦冬霖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又笑吟吟地去哄他:“其实,你若是想,也不是不可以。”
她来了兴致,软着声凑到他跟前逗弄他:“哥哥。”
鲛人一族的声音堪称无可挑剔,她又显然十分会利用自己的优势,因为刻意存了玩闹的心,这声“哥哥”跟唤宋昀诃时完全不一样,也并不是平时那种黏黏糊糊小姑娘一样的撒娇凑热闹的调子,而是带着点南边小意温存的吴侬软语,说不出的好听。
秦冬霖摁在桌角边的长指倏然用了些力道。
“冬霖哥哥。”湫十在撒娇这方面显然无师自通,她难得看秦冬霖走神的样子,觉得稀奇,玩性大发地去闹他。
秦冬霖垂眼,长而浓密的眼睫扫出浅浅一层阴影,沉默不言时,难以言喻的危险和白瓷般脆弱便矛盾的交织在一起。
湫十很少见到这样的他。
但她向来胡闹惯了,玩心上来的时候,根本不怕他。
“嗯?”她白玉一样的纤细手指落在秦冬霖瘦削的指骨上,蜻蜓点水一样一触即离,手指与手指重叠的瞬间,她还不怕死地凑上来,含着笑,又叫了他一声。
这一声,成功让秦冬霖无波无澜的清冷眼瞳中刮起飓风,叠起层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