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七
仿佛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那个从幼童时就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摔跤了找他,受伤了找他,张口闭口秦冬霖的小豆丁,已经长大了。
哪怕身段依旧纤细,哪怕行为依然孩子气,哪怕甚至口头禅都还是一度让他烦得不行的“秦冬霖”,一切仿佛没变,而她却确实从顽劣不已的幼年,一步踏入了成年期。
他眼里调皮捣蛋,上天入地闹腾的小妖怪,已经到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年龄。
良久,秦冬霖抵着眉骨,很轻地笑了一下,带着点莫名的微不可闻的愉悦意味。
他说:“宋湫十,错了。”
“我可不是你哥哥。”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小妖怪眼里是一片澄澈的懵懂。
秦冬霖慢悠悠地掀了掀眼皮,问:“你见哪家哥哥,是要和妹妹成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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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夜深,晦色如许,各间帐子里都缀着月明珠的微光,涑日和琴灵口中的“老熟人”如约而至。
宋昀诃和骆瀛等人分毫不敢怠慢,早在听闻此事的时候,就已经备好了瓜果灵蔬,美酒琼浆,结果涑日一看,摇了摇头,对宋昀诃道:“都撤下去吧,换些肉食上来。”
这个要求,实在不算苛刻,可问题是,现在这冰天雪地,荒无人烟的地方,他们上哪整肉食。
最后,还是伍斐捏着鼻子忍着痛,将空间戒里存着的一头极品灵獐子贡献了出来——他的空间戒里,素来不缺稀奇古怪的东西。
等到涑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如蒙大赦的云玄等人便请亲自动手,将那头獐子料理干净,用冰泉玉露细细浸泡,又撒上一些美酒,架在火堆上靠。
很快,一股格外勾人的肉香便顺着火堆上升起的细烟,糅杂进海水中。
因为天冷,又因为彼此气氛还算融洽,湫十和云玄等人板着小凳子在火堆边坐下,时不时聊两句,关于六界的,也关于中州古城的。
很快,莫软软将骆瀛拉了过来,湫十被火烤得懒得动弹,浑身骨头都跟散了似的,她想了想,直勾勾地看向了宋昀诃。
“哥。”湫十有求于人的时候,声音格外好听。
宋昀诃眉目都舒展了,他本身就是气质温和,似玉般朗润的人,“怎么了?”
“你去帮我将秦冬霖叫过来嘛。”
宋昀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伍斐则在不远处低笑,他看了看纹丝不动的宋昀诃,对湫十道:“你哥哥现在听见秦冬霖这个名字,整个人都不舒坦。”
何止不舒坦,简直能来个现场大变脸。
宋昀诃听着这话,也没否认,他将湫十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放话:“你就坐着,哪也不许去。秦冬霖忙得很,哪有时间日日陪你胡闹。”
湫十闻言,像模像样地叹息了一声,倒也没再说什么。
涑日的椅子比他们都宽大些,这一下午,他实在是被这些小辈们恭恭敬敬,热情至极的“前辈”吓到了,现在靠在椅背上,干脆来个闭目养神不说话。果然,无人再在耳边吵闹,他的世界终于清静下来。
肉香很快勾来了黑暗中的庞然大物。
在某一瞬间,湫十和涑日几乎同时睁开了眼,骆瀛等人像是意识到什么,很快也都站起身来。
湫十胆子大些,她起身行至帐前,伸手撩开了帐帘。
帐外,浪潮中,一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着白色绒衣,梳着十分古老的发髻,额间点着一抹朱红,艳得像是一点燃起来的火星,她坐在一条一样看不到尾的玉蛟身上,脚丫子雪白,在海水中惬意地晃荡来晃荡去,怎么看都是童心未泯的孩童样子。
饶是湫十提前有过各种设想,但看到来人是这副模样,这张脸,也还是有一瞬间的出神。
“都不许叫前辈!”小姑娘从玉蛟身上跳下来,一双娇嫩的脚丫子直直落在冰层上,随着她的动作,脚踝上挂着的银铃铛“叮当”地响,她眼风一扫,在满帐子人开口之前先开了口。
她声音清清脆脆,带着十分浓重的稚气,怎么遮也遮不住。
于是,湫十将到了嘴边的“前辈”二字咽了回去。
“皎皎。”涑日起身,含着笑,点了点烤得金黄剔透的獐子肉,道:“进来吧,别在外吹冷风,不然你家那位知道,又要责怪我了。”
皎皎点了点头,她身后那头玉蛟在诸人的目光中化为人身,是一名长相姣好的女侍。
“湫十姐姐。”出人意料的是,这位名为皎皎,看上去来头极大,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祖宗”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而后精准地落在了湫十身上,她眼一弯,声音甜滋滋,颇有种小女孩撒娇的意味。
皎皎小小的手落在湫十的手背上,细声细气地抱怨:“今日的天极冷,洞穴外刮风还下雪,我近些时日畏寒,郎君原本不让来的,可我想来见一见姐姐,便只好等天黑了再动身。”
湫十被她握住的那只手彻底麻了。
紧接着,她的头皮都炸了开来。
她哪里突然来的这么一个神通广大,一看就不是什么简单人物的妹妹啊!
湫十站在原地,脑子里的想法瞬息万变,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朝涑日投去了求救般的眼神。
涑日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十分复杂,琴灵不在,有的东西他根本不敢乱说,诓骗帝后的事他做不来,皎皎虽然脾气好,好说话,但辈分和身份都在他之上,他也不好勒令让她不要如此,一时之间,陷入两难。
“先进来坐。”须臾,他开口。
“好。”皎皎好脾气地应下来,而后拉着湫十,一路坐在了宋昀诃等人早就准备好的凳椅上。
几乎就在他们进帐之后,秦冬霖便到了。
男子一身风雪,身影沉在海水的暗沉和月明珠的光亮中,明灭不定,却因为那张脸,轻而易举的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皎皎见到他,难得安静下来,她乖乖松开宋湫十的手,开口叫人,唤的是中州时对兄长的称呼:“阿兄。”
第61章 露馅
冰原山脉底下的冰层不知堆积了多少年,山巅如刃,锋利无匹,又因为完全浸在海水中,导致附近这一片地域温度极低,哪怕是修炼多年的灵身也都感到了压力,主队中不少人都换上了冬日保暖的大氅和冬衣。
账内,随着皎皎一声“阿兄”,不论是天族的骆瀛等人,还是在一边站着的宋昀诃和伍斐,都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沉默之中。
被拉着跟皎皎坐着同一张座椅上的湫十,也终于在此时回过神来。
“妖月。”湫十在脑海里连着唤了好几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琴灵很头疼,它只是进妖月琴内小憩了一会,怎么也没料到,醒来时,面对的会是这样一副难以收场的场面。
“先应下吧。”半晌,琴灵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她说什么,你就应什么。”
湫十搭在座椅边的长指动了动,眼睫微微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她声音发涩,有些艰难地开口:“你不会,要告诉我,我其实也是你们的老朋友之……”
她难得紧张地顿了一下,又接着上面的话问:“老朋友之一?”
有些事,在没有察觉到端倪时还觉得处处正常,可一旦察觉到了什么不对,之前的种种,现在细细想来,根本经不起推敲。
疑点太多了。
她出生时被妖月琴选中,才进中州第一日,就被传送到古城,有了一块据说来头相当不得了的腰牌,还有涑日的态度,就算是看在琴灵的份上,也有些太过亲切和蔼了,这下更是突然冒出来一个不知道活了多久的中州小女孩,见到她就喊姐姐。
思及此,湫十不由得将目光投到秦冬霖身上。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想到了婆娑剑,想到了皎皎叫的那声“阿兄”。
顿时又有些不确定了。
总不可能这样巧合,她和秦冬霖的身份都另有文章。
琴灵暂时没办法回答湫十这个问题,但任由她瞎想瞎琢磨也不是个办法,只好含糊其辞地回:“等人走了,我细细跟你说。”
满室寂静中,秦冬霖最先反应过来。他朝着座椅上的人颔首,声线如常:“你怎么来了?”
看得出来,皎皎有些怕他,她小小的身子朝湫十身边缩了缩,雪娃娃一样的小脸上露出一种既开心又拘谨的神情,声音清脆:“我嗅到了涑日的气息,原本天未黑时就该来迎阿兄的,但今日风雪极大,我若是离开,冰原山脉不消半日便要坍塌,便只好等小郎君回来,让他顶了我的位置,才来迎阿兄。”
末了,她又道:“按理说,阿兄和阿……湫十姐姐同来,冰原山脉上上下下自然是要来迎的,只是现下这个情势,老头们都死绝了,灵身大多还在棺材里躺着,来不了。”
秦冬霖听着她口口声声的阿兄,眉头不禁往上提了提,他敛声,在脑海里问婆娑:“怎么回事?”
要么说,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沟通,实在是简单而直接。婆娑不会跟琴灵似的磨磨蹭蹭顾东言西,它自沉睡中醒来,看了一会容貌半分没有改变的皎皎,仅仅只是沉默了一瞬,便干脆和盘托出:“中州时,有精灵蕴天地神意而生,掌冰雪,司四季,名皎皎。”
秦冬霖问:“她为何唤我阿兄?”
婆娑果断而利落地投下一颗炸、弹:“她这样唤你已许多年了。”
这一下,饶是早就隐隐猜到了些什么,以秦冬霖的定力,也还是不可避免地露出了些许诧异的神色。
皎皎朝着两人问完好,脚一使力,两只雪白的脚丫子便落在了厚厚的冰层上,她凑到生起的炭火边,看着正往下滋滋冒着热油的肉串,伸出舌尖细细地舔了一下唇边,她问离得最近的宋昀诃,声音细细的:“这是为我烤的么?”
宋昀诃扯了扯嘴角,面对那张瓷娃娃一样布满稚气的脸,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是涑日前辈吩咐我们准备的,冰天雪地里,我们进来时又未曾有这方面的准备,只好委屈姑娘勉强将就了。”
皎皎闭上眼,鼻尖连着翕动几下,像是要将肉香都吸进肚子里。
她转而面向秦冬霖,声音里带着馋意:“阿兄,我可以吃吗?”
秦冬霖长指在冰凉的剑鞘上点了点,嗓音有些低哑:“吃吧。”
这个时候,皎皎又循着灵獐子的气息,精准无误地望向了人群中看热闹一样杵着的伍斐,十分好脾气地征求主人的意见:“那我吃了?”
烤都给烤了,不吃能怎么着。
伍斐闭着眼,口是心非地点头:“姑娘请慢用。”
“不慢。”皎皎的视线在他手腕上缠着的小牵牛上停留了一会,旋即认真地道:“我吃东西很快的。”
没过多久,湫十就明白了她为何会说这样的话。
一头膘肥体壮的极品獐子,足足有一两百斤,哪怕剔除了内脏和骨头,架在竹签上烤的肉也有整整一排,皎皎将它们全部吃完,只用了小半个时辰。
果真如她所言,速度够快的。
她看着像人间五六岁的孩童,粉雕玉琢,年画娃娃一样,吃东西的样子也十分秀气斯文,她拿着竹签,慢慢地咀嚼,明明动作也不快,可奇迹般的,那些烤得流油的肉就是很快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前。
吃完,皎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那条由玉蛟化身的女侍适时送上一条干净的帕子,她便慢吞吞地将嘴角的油渍擦干净,那些油渍被擦下来的时候,已经成了冰渣子。
吃饱喝足,皎皎一双如琉璃般晶莹剔透的眼眸慢慢地帐内站着的人身上转了一圈,好脾气地笑了笑。
涑日看着满头雾水,神情隐晦,各有思量的众人,淡淡地开口:“尔等都下去吧。”
既然他这样说了,哪怕宋昀诃等人再想说什么,问什么,都只好将已经到了喉咙口的话语再咽回去,拱手朝着他和皎皎行了个礼,掀开帐帘出去了。
宋昀诃是最后一个出去的,他显然有些不放心湫十,几次欲言又止,湫十朝他飞快地炸了眨眼,示意他安心,他这才敛着眉出了帐子。
“婆娑,妖月,当日一别,许多年过去。”皎皎侧首,声音带着孩童独有的稚嫩:“今日,你们不出来与我相见吗?”
她话音落下一瞬,琴灵和婆娑分别从湫十与秦冬霖的体内飘了出来。
这还是湫十头一次见到婆娑剑灵,婆娑剑虽然早就认主秦冬霖,但后者一直陷入深度沉眠中,少有清醒的时候。
跟肉团子似的琴灵不同,婆娑剑灵就是缩小版的婆娑剑,两人在这一点上算是默契十足,均未以中州时灵体的模样现世。
琴灵有气无力地拍了拍翅膀,苦笑了声,道:“我早先让涑日同你传音,你是一句也未曾听进去。”
这下好了,她一来,那些它一直以来竭力隐瞒,想着循序渐进的事,被她三言两句全部打乱了。
皎皎有些稀奇地伸手去扯了下琴灵软绵绵的小腿,倍感疑惑地诶了一声,紧接着望向涑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