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鹤云歌
无论选择了哪一项,她势必要为这取舍而痛苦。
宁馥闭起眼睛,又睁开。
“你的原则说服不了我,赤那。”她轻声道:“让我去吧,求你了。”
牧仁赤那注视这她的眼睛。那是一双含泪的眼睛。
他害怕下一瞬那眼泪就要滴淌出来,烫在他的心脏上。
他最终让开了。
说道:“我去开车。”
他不能放心,只能自己去送宁馥。
宁馥在他身后道:“谢谢你。”
从严格意义上讲,宁馥是牧仁赤那的上级。整个遥测组是在她的统筹下工作的,牧仁赤那负责的保卫工作自然也包含其中。
她只要真正地命令他,他是不能质疑,只能执行的。
只是他为她的请求,最终妥协了自己的原则。
宁馥在脑海中调出了系统面板。
[阶段任务:有志报国,有智报国,当前进度85/100]
她很清楚系统的评判标准。
即使现在遥测任务基本在她的主持下完成了,但只要没有宣布结束,她就对任务负有责任。现在擅离,遥测项目就不会给她的系统任务带来任何进展。
同样,系统的商城里,没有任何可以治愈癌症的“神仙药”。
什么见鬼的“金手指”!
胸中烦乱,她一拳打在帐篷上,厚重的帆布无声地吸收了她的力气,只轻微地摇晃了两下。
赤子之心,爱国是赤子,爱人就不是吗?!
*
车子发动好了。牧仁赤那开车,他们在当天下午到达县城。
火车是夜车,他们只能暂时停留在县城唯一的招待所里。像一只雨天来临前的蚂蚁,宁馥在她的房间里来回地转。
她无法保持平静。
牧仁赤那敲响了她的房门,“有电话,是马主任。”
宁馥接起来,里面却传来一个苍老且熟悉的声音——
“宁馥,给我老实在库尔勒待着!”
宁馥突然掉下眼泪来。
“对不起,是学生不省心。”
朱培青在电话那头笑了,他的笑声没有往日那么中气十足了,有些衰弱的味道,但依然透出爽朗和愉快,“你一向不爱听话,自己的主意大。这也是老师最喜欢你的一点。”
“不过,这次要听话,你好好工作,好好把咱们的‘大家伙’造好,我才高兴啊。”
宁馥深呼吸了一下。
她依旧道:“老师,让我回去看你好不好?我想见见您,买好了香梨,给您带回去尝尝,很好吃。”
朱培青的声音很温和,“这次我病得较凶,你回来时应该也见不到我了。”
电话那边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抽泣。
朱培青却依然如旧,道:“见一面或许能有安慰,但你好好工作,已经是我最大的欣慰。”
听得出老人有些累了,慢慢地道:“你不要觉得自己在两难的境地里,不要愤怒。选这条路是很难走,但是很愉快的。你想着我是快乐地离世,也该没有遗憾。我现在还是你的老师,你就要做个好学生,听老师的话啊……”
宁馥慢慢地道:“我听您的话。”
老师在病中,还要来安慰她这个不懂事的孩子。
宁馥清清嗓子,“老师,我的戏学好了!”
朱培青道:“快,唱来听听!”声音里也带着笑意。
这一次她不再荒腔走板地跑调了。只有唱到音高的部分,声音禁不住喑哑。
字字噙泪,句句含血。
长途电话带着丝丝拉拉的电流声,她却越唱越是激越高昂,嗓子劈了浑不在意。
老帅重披甲,整旗再出征。
她的老师这一辈子,永远是不言颓丧,振奋精神——
“辕门外三声炮响如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国臣,头戴金盔压苍鬓,铁甲的战袍又披上身。
帅字旗,飘如云,斗大的穆字震乾坤,上写着,混天侯,穆氏桂英,谁想我五十三岁又管三军……*”
*
宁馥最终还是没有走。
挂断电话,她回去工作了。牧仁赤那开着车,她坐在副驾驶里,看着漫漫黄沙。胸中的烦闷消失了,只有深切的悲恸。
电话里,就是告别了。
15个遥测点,库尔勒的最后一站终于在五天后竣工完成,所有遥测设备全部试验完毕,可以正常运转。
遥测组在两个月后,终于返回了061基地。
马铁军没提给她处分的事,毕竟她没造成擅自离岗的事实,整个项目工程也顺利完成了。
只是问她,要不要放一天假,休息一下。
宁馥只是摇摇头,“不用了,主任,弹头方面的工作还有很多要做,争分夺秒。”
休息是她此刻最不需要的东西。
——五天前,DF-5项目组总设计师、发射副总指挥朱培青去世。遗体火化和追悼会在三天前进行。
马铁军伸手按在她肩膀上,用力地停留了一会。
“朱老……那天很高兴。”他顿了两秒,道:“家人说,那是从他住院后,见他最高兴的一回。”
“朱老两年前……其实就查出来了。但他谁也没说,甚至家里也不知道他的身体出了这么大的问题,”马铁军道:“那个时候,他就开始动笔写自传了。他啊,这一辈子的故事,也是我们干这一行的缩影。朱培青的‘自传’,不像是那些‘成功人士’著书立说、标榜自己成就自娱自乐的产物,更像是……更像是他留下的,给大家的最后一份礼物。”
宁馥想起在朱培青办公室里看到的稿纸。已经挺厚一摞了。
马铁军道:“他留白了。”
宁馥一怔。
“DF-5的项目,他也写了。”
“只写到遥测。还剩最后一个章节,叫做‘发射成功’。”
留待后人。
朱培青这一生扑在导|弹事业上,有多少功业不为人知,自传若要付梓,还不知要多久以后——等那些惊心动魄都不再是秘密,等那些艰辛漫长发酵成传奇。DF-5的项目是他最后的心血,他却未能亲眼看着导|弹发射成功。
马铁军轻声道:“他的遗憾,就寄托在我们身上。”
宁馥的密级,并无法看到朱培青的书稿。甚至马铁军也无法读到全文。
他只是将朱培青嘱咐他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达给宁馥。
“朱老最后,多次提到你。他担心你,知道你重感情,怕你难受,为他的事情耽误工作。”
“他说,我们的事业,是要求最精密、最严格、最谨慎的。工作的时候,情感是次要的,自我感受是次要的,你要做到绝对的冷静,理智,敏锐,要有大局观。人迟早要死,死了就是没了,就消亡了,但我们是唯物主义战士,要以大无畏的精神去面对走向死亡的自然规律——”
“也要勇敢地接受,亲近的人的死亡。”
你可以悲伤,但是不要悲伤太久。
宁馥眼中有泪,她问马铁军,“主任,我能哭一分钟吗?”
一向不苟言笑像个工作机器的马铁军默默地点了点头。
宁馥趴在办公桌上,把头埋在臂弯里。马铁军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像在哄一个孩子。
他们都淬炼出一身无坚不摧的铜皮铁骨来,但心肠依然是肉做的,血仍是热的。
宁馥果真只哭了一分钟。
“老师留下来的文章,我们会写完的。”她抬起头来,像在鼓舞马铁军,也像在鼓舞自己,“会写完的。”
马铁军也嘴唇发颤,低声重复道:“一定会写完的。”他紧紧握住宁馥的手。
对方有力地回握了他。她重新从脆弱而悲伤的状态,变回一个战士。
她振作得很快。悲伤无法击垮她,只会让她更坚定。
她的老师果然很了解她。
赤子之心,坦荡如砥。
▍作者有话说:
唉,这章把自己写哭了
33.以身许国(33) [VIP]
第三十三章
年复一年。
宁馥在基地过了她的二十九岁生日, 春节也过去了。冬去春来。
但对于061基地来说,这个其他地方万物复苏的季节在这里并不多么讨人喜欢。
——因为沙尘暴也跟着来了。
要说基地的大伙最烦什么,沙尘暴这东西必须得和实验数据出问题、试车出意外并列前三名。
造“大家伙”的工作,让他们见识了人力所能打造的最凶悍的力量, 然而, 在自然的伟力面前, 总还是不得不退让。
061基地周围有大小近二十个气象监测站点, 时刻紧跟, 任何气象波动都会被迅速传送到基地总部。
果然, 怕啥来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