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空谷流韵
刘阿豹听这话绕口,又见他神色怪怪的,只道他在夏军中也常被欺负,所以若不是遇到急情,只怕一辈子都这副兔子趴窝的模样。
刘阿豹决定换个轻松的话题。
“马庆,你有媳妇不?”
“有。”
“在西夏?”
“嗯,在老家。”
“哎,马庆,”刘阿豹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女人,女人是什么滋味?”
马庆偏了偏目光,看向刘阿豹。
他那满脸的坑洼疤痕,蓦地好像舒展开来,变得,变得不那么丑陋骇人了。
“女子,很好,很美。若她恰又是你心上人,她就比清冽的山泉还好,比雪山的日出还美。”
马庆平静道。
刘阿豹扑哧一声笑了。
“马庆,你个军汉,看不出来,竟像邵先生一般,也会文邹邹地说话咧。怪不得,你满脸的疤,还有婆娘愿意跟你。”
马庆垂下眼帘。
“阿豹,脸上的伤,肩头的伤,肚子的伤,终究会不疼的。只有心上的伤,一直……”
马庆的话止住了,他看到邵清背着一只大竹筐,往帐门这边走来。
山顶阳光充裕,每逢白日扎营休整,邵清定要去晒草药和白桑皮。
邵清进到帐中,觑到马庆的面色。
邵清有种奇怪的观感,这张丑脸的主人,似乎刚从一个美梦中醒来。他想掩饰自己对于梦境的贪婪回忆,但他的眼中,分明残留着欣悦与思念的痕迹。
马庆很快地低下头去。
这些时日,他一直避免与邵清有太多的目光碰触。
这个文质彬彬、话也不多的军中医官,对自己,的确像对宋军伤兵一样照料周至,不仅换药勤快,还会熬些内服汤剂让病患喝下去。
但不知为何,马庆总觉得,邵郎中看向自己的目光,在和气温煦之下,带着一点点参研的意味。
那并非来自医家对病人外表“望闻问切”的诊察,而是,似乎在读他的思想,他的心。
邵清背上的竹筐中,发出“当啷”的声响,金属碰撞之音。
刘阿豹一个激灵,起身去看。原来邵郎中背回来的,并非草药桑皮。
“我的弩!”
他惊喜道。
邵清将筐子卸下,向刘阿豹道:“我路过辎重那边,都是可以回庆州好好修的东西,但彼等运得不怎么上心,也不晓得像我的药材这样,一袋袋分好。你这架弩,我送去时明明用麻袋扎了的,今日一瞧,麻袋已破了好几处。我怕物件散了缺了,干脆讨了回来,你到庆州后自己送去军械所吧。”
刘阿豹道:“那群猢狲,没有难为先生吧?”
邵清笑道:“那倒不曾,好声好气地商量,他们为何要为难我?只是还有旁的坏弩,他们提醒我,莫找错了。我说,阿豹的弩,错不了,上头刻着个‘欢’字。”
刘阿豹一边连连称是,一边从弩机纷乱的尸骸里翻捡出几节断了的弩柄,找到刻字的那一节。
他一时兴起,朝同样盯着一地残弩构件的马庆道:“你看,就是这个字。对了,你会说汉话,你还认识汉字不?”
马庆盯着那个字,摇摇头。
刘阿豹“嘿嘿”一声,道:“我也不识字。我连我名字里头的豹字,都不晓得咋个写咧,还是邵先生教我的。回头到了庆州,左右弩柄是要换了新的柘木,我就刻个豹字,多么威武,不像这个欢字,娘里娘气。”
邵清的目光,迅速下沉,沉向马庆搭在身侧的手掌。
手掌已经捏成了拳头。
邵清蹲下来,帮着刘阿豹规整弩件残片,一边温声道:“欢字有什么不好,十分吉利,听起来就像专给打了胜仗用的。”
他话音未落,忽听马庆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邵、刘二人皆是一愣,抬头望着他。
马庆瞥了瞥嘴,嘴边滑过的笑容有些古怪,说不上是炫耀,还是嘲讽,抑或是苦涩。
“你们莫忘了,我祖上是河西的唐人。家中阿爷,教过几句唐人的诗。”
邵清拂去讶异之色,笑道:“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你名中的庆字,也甚好。若与欢字在一处,更成佳音。”
刘阿豹凑趣道:“对着哩,欢庆,环庆,庆州的庆,哎,马庆,你和庆州还真是有缘。要俺说,你莫回西边了,入了咱们环庆军吧。”
马庆默然不语,又爬回军帐一角的阴影里。
话痨刘阿豹,嘻嘻笑着,对邵清道:“他有婆娘在西边,定是舍不得丢下。”
邵清未去搭刘阿豹的腔。
他看着马庆那光秃秃的头顶和乱蓬蓬的鬓发,心头汩汩地涌上怜惜悲悯之情。
马庆是汉人,又是西夏人。就像他邵清,是辽人,又是半个汉人。
数日后,天气回暖了些,采药的山民告诉宋军的斥候,山顶雪已化。
主将徐业于是号令全军拔营,趁着真正的寒潮到来前,尽快翻越雪山。
果然天意怜征人,恶劣的气候再未出现,归乡的宋军,很快就行进到了离庆州城只有不到百里的地界。
此处叫作胭脂城,乃当年汉唐丝绸之路上分叉往北去的商贸聚集点,虽历经数朝战火,依然挣扎成了一个大码头。
邵清所在的这支宋军得胜归来,又终于下到环庆路境内的平地上,全营将士,就好像战风斗浪后活下来的水手,自然,免不了要去胭脂城里寻欢作乐一番——毕竟,真的回到庆州,就要被家中婆娘管束了。
“邵哥哥,俺跟你借点钱。到了庆州领到赏赐,俺就还你。”
日头刚刚偏西,刘阿豹就拉着晒药回来的邵清央求。
邵清道:“你是去赌,还是去城中妓舍?”
刘阿豹倒不遮遮掩掩,直剌剌道:“俺也不知怎滴,忽然,特别想女人。”
“你腹上还扎着桑皮,不甚便宜。”
邵清话音未落,一旁的马庆冷冷道:“是女人伺候他,又不是他伺候女人。”
刘阿豹实还是个童男子,闻言,更难起了美妙的遐想。
“邵哥哥,要不,你与我同去吧?”
这小子去鬼门关走过一遭,心思变得黠滑起来,突然想到,借啥银钱哪,直接将邵哥哥拖去同乐不就行了。
邵清无奈地笑笑,伸手入怀,掏出褡裢,整个地递给他:“一路买药,也不剩几个钱了,你拿去吧。”
第260章 俘虏的真面目
望到斜阳欲尽时,不见雁南飞。
马庆缩在简陋的军帐毡帘后,看日暮苍山远。
越是接近庆州,诸般景象,越是能搅动马庆对于往事的记忆。
那一年初秋,也是这样的向晚时分,女子倚靠着他,阳光笼罩二人,如热泉浴面。
为这出征前只有两个人的宴会,女子准备了马奶酒与缸肉。
缸肉用了她习自母亲的做法在大陶缸里垫上竹叶,将带皮的肉块用喷香的麦秸杆扎紧,码放在缸底垫好的竹叶上,再铺上姜片、蒜片、红枣,倒入清酱与水,架于明火上煮到收汁。
这样的大缸酱汁焖煮,使肉块红亮、酥嫩、入味透彻。缸肉,原本是女子母亲南方老家做猪腿肉的烹饪之法,那位母亲嫁到庆州后,对羊肉、獾肉、熊肉、狍子肉也如法炮制,果然让吃惯了烤、蒸、瓦罐水煮肉的左邻右舍赞不绝口。
因了父辈的交谊,马庆童年时,常能吃到这位伯母所做的缸肉。
伯母去世时,欢儿才九岁,她竟然学会了母亲的庖厨手艺。
五年前,一对青春恋人的朔野幽会,从黄昏到夜来,暖洋洋、热烘烘的感觉毫无退意。
不仅因为太阳落山后还有滚烫的酒与肉,更因为,来自心爱女子温柔的亲吻,让马庆从身到心,都化了。
欢爱的序幕终于拉开的时候,马庆其实还有些犹豫,女子却坚决。
“暂伴月将饮,行乐须及春。”
她喝了一口马奶酒,又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你不要辜负了我的名字。”
男子周身登时燃起火来。
他知道,她像他阿爷,不爱大宋士写出的那些浅吟低唱的小令,他们爱的,是前朝李太白奇幻而奔放的诗篇。
但他没想到,她一个刚及笄的少女,平素里沉静寡言,此刻却如此大胆,主动地撩拨他。
他按住她去解衣衫的手:“还是等我回来?”
欢儿干脆反覆上他的手背,操纵着他,拂去自己身上的襦衫儿。
“为什么?两情相悦之际,就像美酒酣热之时,为何还要管那些繁缛节?你不是环庆最好的弩手吗?来,此刻,这里就是你的战场,开疆拓土吧!”
月光亮堂堂的,亮到足够马庆看清楚,女子的如水双眸,和面颊上被美酒晕染出的绯红,以及她胸前,莹白如牛乳的肌肤。
是的,顾忌什么!这本就是他定了亲的娘子!
马庆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支弩箭,但不是胜在征服,而是妙在融入。
压抑着音量的呼痛,渐渐得趣的娇吟,不再遏制的喘息,夜色掩护的缠动
如临密境,如浸温汤,如饮甘醴,如攀巅峰。
“欢儿,你真美。”
“欢儿,我会活着回来的。”
帐中一小块如豆的松脂,贡献几分聊胜于无的光明。
邵清将平时装药材的筐子倒扣过来,摆好两个黏米饼子、两碗野菜汤。
“马庆,最后将就几日吧。待到了庆州城,给你们夏人的将领去做通译,就有好东西吃了。”
邵清递给马庆一对磨得十分光洁的红柳枝杈,算是筷子。
马庆拱手谢过。
“邵郎中,这汤,也是伙夫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