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148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我方才在帐外,自家用陶罐煮的。前些时日运气好,采药时挖到了野山药,雨后还扒来几捧地软,混着碱蓬草。这做法,我原也不晓得,来庆州后,乡邻们教的。”

  邵清从自己的药箱里掏出装盐巴的布包,捻了一撮盐,分别撒在两碗汤中。

  “做汤,不能初时就把盐和食料一起煮,应如这般热腾腾上桌时再加盐。”

  邵清的语音柔和,笑容也似有若无。

  与其说他在与一位无害的异国俘虏闲聊庖厨的点滴门道,更不如说,他只是在孤独寒凉的征程里,坚持自己的某些习惯。

  “他哪里是将就,他分明是个讲究人。”

  马庆想。

  马庆看向汤碗中,野山药被切成了小颗粒,黑色的地软比蕈子更轻薄,好像墨滴入水后漾开的画面,碱蓬菜则根根清晰,透着秋冬时节野菜少见的新嫩绿意。

  熟悉的地软汤

  往事继续翻涌。

  这次,马庆眼前浮现的,不是马奶酒与缸肉,而是一碗地软汤。不是欢儿,而是面容黝黑粗糙、双眼却像小鹿一样透着好奇的党项少女。

  马庆啜了一口汤,轻声道:“我春初出征前,家中妇人,亦给我做了此汤。那边石砾粗犷,发出的地软更肥厚丰大,算得名副其实的山珍。”

  邵清见他眼中泛出思念之情,遂道:“在下冒昧一问,你的妻室,她是汉人还是党项人?”

  “党项人,”马庆顿了顿,不知怎么,又冒出一句:“你们有不少宋人,被俘后,也娶了党项女子。”

  “哦。”

  邵清无波无澜地应了一声,将硬得赛过石头的粟饼,耐心地拜成小块,浸润在野菜汤中,然后轻轻拨动着红柳枝,待饼块见软,再夹起来,慢慢送进口中。

  马庆心道,这男子瞧着,竟有些像欢儿的父亲,从容,优雅,安静。

  不知欢儿他们,在开封城过得如何?当年,他随父出征,欢儿随父南迁。一晃五年,早已得到自己殁亡之讯的她,应是由父亲做主,又嫁人了吧。

  只愿,她的夫君,莫因她不是完璧之身,而苛待她。

  马庆沉思之际,忽听邵清开口道:“苏武当年,出使匈奴被扣,放逐北海,亦娶了匈奴女子。”

  马庆抬头,盯着他。

  邵清与马庆目光相接:“苏武被囚北海时,备尝艰辛。和雪呑毡,掘草食鼠。人非磐石,那样的情形下,有个胡妇与他结伴取暖,相依为命,或许给他添了几分活下来的力量,很好。”

  马庆带着半是诧异半是感念的神色,道:“我还以为,先生会瞧不起我们这些,娶了党项女子的汉人。不想,先生,竟以苏武那样的大英雄,来作比。”

  邵清叹口气:“英雄也是人。人皆有色欲之心,这不是我说的,是我们大宋的苏子瞻苏学士所言。去欲很难,也无必要。无论绮窗朱阁,还是荒芜困境,人的色欲之心,都蓬勃旺盛。你看刘阿豹去城中妓舍,我虽不想去,但并不厌憎此行。何况,被囚的汉使,去国的俘虏,都太苦了。”

  邵清说得并无粉饰仁慈的矫作之态。

  马庆胸中一阵热意。

  短暂的瞬间,他很想寻到隐蔽的安全方法,再与眼前这人谈论一些关于苦难、正义、复仇和命运的话题。

  但他忽地又觉意兴阑珊了。

  在自己孤独伸冤的路上,偶然出现一个善良的过客,对自己来讲,有什么积极的意义呢?

  这世间,大部分人,都不是邵郎中这般。

第261章 蠹官与狗男女总是成对出现

  “大郎,这是蔡公命小的送来的,一千贯。”

  裁造院深处,蔡攸接过家奴手中的几张钱凭,皱了皱眉,道:“父亲不是说好给三千贯么?”

  家奴露出卑怯的神色:“蔡公说,先给一千贯,大郎要不,去把定钱付了。待回头钱补齐,大郎再去取画?”

  蔡攸烦躁地“咳”了一声,抱怨道:“谈何容易!那可是戴嵩与韩干的画哪!说好了两幅一道请来,且一次付清,我才谈到三千贯这个价钱!”

  但蔡攸也晓得,对个家奴撒气有何用?

  关键还是邓家胆子小了。

  邓家,是指邓绾、邓洵武父子一门。

  熙宁变法时,邓绾在陕边宋夏接壤的宁州做个小小通判。为了得到京城的馆阁或者台谏要职,邓绾上书王安石,力陈变法之利,遂被王安石绕过州官举荐、吏部考试等正当流程,直接将邓绾提拔为集贤校理、检正中书孔目房公事,不久即升任御史中丞,位列台谏官职之首。

  邓绾和蔡京、蔡卞兄弟,俱以王安石门下自居,同为神宗朝时的变法派阵营,彼此引作朋党。邓绾在王安石萌生退意后,跑到神宗帝跟前,力荐蔡卞这个王安石的女婿做副宰相。蔡京以新法得力干将权知开封府期间,也对邓绾的子侄多加照应。

  而邓、蔡两家成为至交的更大原因,则因为,他们有共同的利益在邓绾做过地方官的大宋边疆宁州、庆州地区。

  “邓绾元丰末年被先帝落职回边疆,其实也不算坏事。一来正好避开宣仁太后在元祐年间拿变法派开刀的风头,二来,你瞧,环庆那边回易、放贷所得,不比十个宰相的俸禄强?可惜哪,他死得太早,否则环庆经略使的位子,会是章捷的?”

  蔡攸想起父亲蔡京陆陆续续与他交待的话,明白以如今情形,章捷最是忌讳朝中有人弹劾章惇任人唯亲、安排自己的堂兄出镇边军。因而,章捷对环庆路内的禁军盯得很紧,就算一面打西夏人,一面也不耽误整肃军纪,收收军中骄将的骨头。

  邓绾老早安排在环庆的庶子邓洵谦,虽是个办事精干的,和已在京中做到起居舍人的邓洵武这个嫡子关系也融洽、配合默契,可自打章捷去了西军,蔡京和邓洵武从京中输送到庆州的银钱,邓洵谦常常不敢分发给西军里的人去放贷给军士们。

  高利贷放不出去,利从何而回?难怪蔡府和邓府连着三年的年底,手头都紧巴巴的。

  蔡攸正既恼且愁地思量着,一个小黄门进来报:“蔡监丞,张尚仪来了。”

  蔡攸忙将满脸愠意抹了,冲蔡府家奴挥挥手,示意他快滚,又迅速转身,把五张钱凭分别锁入柜中。

  屋外,一抹靛蓝色的婀娜身姿由远及近。

  张尚仪进来,冲蔡攸嫣然一笑:“今日是替太后和官家再来交待你几句,元日朝会的礼服,可莫出了岔子。”

  蔡攸见张尚仪未带着贴身女婢来裁造院,心思如电,闪了几闪,去将屋门掩了。

  然后从腰带处掏了钥匙,开启柜门,取出一张钱凭,恭恭敬敬地捧到张尚仪面前:“眼看又是年尾,小弟是个粗人,也不晓得城中哪家的精致妙物,能入尚仪的眼。只好,耍个懒腔,此两百贯,乃点滴心意,求阿姊莫嫌弃。”

  张尚仪抿嘴,大大方方地接了,又问:“我干儿子梁师成说的讯息,我上回可都原原本本倒给你了,画买得如何?”

  蔡攸的媚笑忽地变作了苦笑:“行家有云,韩马戴牛,这两位的画,岂是小价钱能请得的。”

  张尚仪惋惜道:“兵贵神速,送礼也是。端王身边可不止小梁一个亲随,他欲收韩、戴二人画作的消息放出去,想投其所好的,可不止你蔡家。”

  顿了顿,张尚仪又带了玩味的眼神盯着蔡攸:“莫不是,你们瞎听了些飞语,以为因了朱太妃撺掇得,官家对端王,也要像对那孟氏一般,晾去犄角旮旯里了,故而舍不得花本钱?”

  蔡攸闻言,赶紧道:“嗨哟,我的好阿姊,放着你这般内廷帝师的话不信,阿父和我难道会去信那些和福宁殿、隆佑殿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他上前几步,凑着张尚仪的肩头,低语道:“自白露后,官家心疾、腹泻齐发。向太后说服官家,在元日朝会里给翰林院图画局和端王加一场戏。这两桩事,阿姊告诉小弟我的当日,我就回府禀报父亲了。”

  张尚仪道:“元日朝会,司天监跪奏祥瑞、户部跪奏各路贡物、礼部奏蕃邦贡物,乃祖制,向太后那般素来谨慎的作派,此番却盯着官家,要端王在礼部尚书后,进献翰林院的江山锦绣图,你说,是什么意思?”

  蔡攸捣头如蒜,一叠声地“明白”又诡笑道:“那,章惇不得气坏了?”

  张尚仪唇角现出不屑:“章相公如何,不晓得,我只知道,朱太妃和刘贵妃,气得在各自的阁子里寻底下人的晦气。特别是刘贵妃那个蠢女人,对孟皇后自请去瑶华宫清修表现得过于得意忘形也就罢了,眼下又急着央求官家快些立小皇子为太子。她难道忘了,朱太妃除了官家,可还有个亲儿子赵似呢。朱刘二人分别有亲生的儿子,又在后宫反目,向太后更铁了心站到端王这边。”

  蔡攸听张尚仪将拿轻佻小王爷赵佶说得,简直好像已经准备穿上龙袍一般,自是又搜肠刮肚倒了一通“尚仪堪比女诸葛”之类的马屁,并信誓旦旦,定在年前将戴嵩和韩干的画,送到赵佶府上。

  末了,蔡攸想起今日除了给眼前这位玉面阎罗纳贡,还有些事要说与她知。

  “尚仪,小的从阿父在开封府的旧僚处得知,那个姓姚的小贱人,将朝廷给她免的秋税和商税,都给了开封县造学堂。小贱人有个同伙,原本是章惇名下正店的护院,如今竟与京城饭食行行首的儿子,合力办了个螯虾行,专门从开封县的官田里收虾。此事定能为开封县知县和县丞的考功添上个彩儿。知县是章惇的人,那县丞呢,小弟也去打听了,是孟氏的表姊夫。”

  张玉妍笑了:“小贱人好能耐,怪不得不肯给官家做妾。对了,今日我出宫,就去给你妹子做媒去,也是该让四郎晓得,良禽择木而栖,我呀,更看好你们蔡家。”

  “海蛎子?这是,活的?”

  城北茅庐中,曾纬看到张玉妍端上来的食盘,眯眼问道。

  像他这样的开封贵家子弟,最讲求吃时鲜菜。冬末的梅花馉饳,初春的细笋和嫩韭,春深的鲥鱼和鼋鱼,小暑的白鳝和抱籽虾,早秋的菱角和鸡头米,仲秋的菊花蟹酿橙。

  而这个近冬时节,壮实肥腴的贝类,口感自是极佳。

  只是,城中寻常的正店里,吃到湖河所产的新鲜蛤蜊,纯属小菜一碟。登州一带过来的海蛎子,却吃不到活开的。

  去皮留肉、用冰匣船运了来,已须遇仙楼、樊楼这般大店才能办到了。运到后,若一二日不能售罄,店家只得将去岁腊月就存埋妥当的雪水取出,加上盐、酒、皂荚,投入海蛎子做成酒腌货继续卖,称为“腊水酒浸软蛎子”

  但此刻,摆在曾纬面前的海蛎子,显然是刚刚撬开,扑鼻而来一股清新的海水味。

  张玉妍道:“这是登州刚进献到宫里的,一路换马车,车内两人守着一筐,不停往冰上浇海水,所以与海边现采的无甚分别。向太后赏了我一箩。水中鲜物,生食蘸萝卜醋齑的烹饪法,最佳,故而今日正好做给你尝尝。”

  她一边婉婉道来,一边用银箸挑了几勺研磨得极细的萝卜泥,在越州浅红醋里拌匀了,递到曾纬跟前。

  曾纬捻了颗海蛎子,嘬着嘴唇,先吸一舌头混合着牡蛎肉汁味的微咸海水,然后夹起贝肉稍稍蘸些醋萝卜泥,一口吞进。

  冰凉,甜腥,柔滑,萝卜醋齑的清酸药气,又更放大了几分肥厚贝肉的鲜美。

  曾纬闭着眼睛,静静品咂、享受。

  再睁开双目时,他才注意到,张玉妍的打扮,怎么与此前,不太一样了

  面上未施粉黛,发间不戴珠翠,鹅黄色的包冠,浅紫色的褙子,少了雍容倨傲,多了清丽素净。

  张玉妍见曾纬诧异地盯着自己,也还以纳闷的神色:“四郎,怎么了?”

  曾纬道声“无事”顺手也选了一只个头壮硕的牡蛎,凑到对面女子的唇边:“你也吃。”

  他以此掩盖自己瞬间的恍惚张玉妍今日的发式、衣着,分明与欢儿很像。更像的是她的神态,那种参研玩味的讥诮和张牙舞爪的狠戾荡然无存,盈于眉梢眼角的,是关乎珍馐或物华本身的专注。

  却又比欢儿还多一份款款侍君的妩媚,这令她竟在沥沥春雨般的情态上,比欢儿还年轻可爱似的。

  张玉妍咽下牡蛎肉,拿过酒壶,给曾纬斟了一杯,道:“这个呢,也是新奇玩意儿,乃宫里头的酒坊从大理国寻了方子,做的葡萄米酒。”

  曾纬瞧去,但见琉璃杯中的玉液,不像胡肆中常见的凉州葡萄酒那般色深,而是像那萝卜齑越州醋,透着浅浅的玫瑰色。

  他抿了一口,笑道:“我本以为,葡萄酒和米酒,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样物什,不想也能酿在一处。宫中匠人好妙点子,只是,尝来醇甜有余而酒气不足,倒跟果子饮一般。”

  张玉妍道:“岂不是正好?你这一阵给蔡京和邢恕打下手,必是在同馆累苦了,多饮几口甜的,解解乏。”

  曾纬叹口气,恨恨道:“想不到陈衍一个阉人,这般硬,每回提审,除了替宣仁喊冤,旁的半个字不吐。蔡学士当年知开封府时,用过的几个擅长刑狱问供的衙吏,也来同馆想了些法子,陈衍仍是抗住了。”

  陈衍,是宣仁高太后身边的老内侍官,宣仁死后,官家赵煦亲政之初,陈衍尚得妥善安置,如今被新党拖出来,拷问宣仁太后当初是否有不立赵煦为新君的意图。

  张玉妍望着曾纬,眼波一转,幽幽道:“四郎,所以,你也相信,宣仁太后,当初确有异心,不过是,知情人,死的死,赖的赖而已。”

  曾纬一怔。

  张玉妍却不再往深了去说他的心思,而是轻柔地拍拍他捏着酒杯的手:“为人臣子,以君心为己心,才是正道。你阿父呀,很快就会醒悟过来,晓得你才是官家可倚仗的社稷之臣。”

  她起身,又陆续端来些吃食。

  一尊碳块已烧得通红的风炉上,架着块墨绿底色、黑芝麻粒的薄石板。

  “这是汉时轮台城附近出产的芝麻碧玉石,用来炙肉,上佳。”

  张玉妍皓腕轻移,夹了一旁盘中脂白橘红的鹿肉片,放上石板。

  只听“哧、哧”几声,方才看着浑无热气的石板上,沸起一层浅浅的肉类油花儿,浓烈的荤香扑进人的鼻腔,霎那间就刺激得腮帮子发紧发酸,教人开始分泌唾液。

  “来,一口葡萄美酒,一口现炙的鹿肩肉,最是解乏舒心。”

  这一回,张玉妍将鹿肉片在空中晾凉须臾,直接送到曾纬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