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空谷流韵
蔡荧接球速度极快,笑道:“欢儿不但懂词,还懂鱼虫之所,这池子,当初俺们搬进来时,塌得都不成样了,姨父我拿了笸箩,到巷子外的沟渠里,一箩一箩地运来石子儿砌好的。”
沈馥之在池边讥诮道:“池子砌得再好,养起鱼来,养一茬死一茬,又有何用?”
蔡荧站起来凑过去,也兴致勃勃地观虾,软了口气去搭沈馥之的话:“哎,鱼没了,养了欢姐儿的虾,更好。你看这虾身子多壮实,一个个长得像银铤子一般,给你带财,吉利。对了欢姐儿,你这虾,叫啥名儿?豪虾?”
“叫螯虾。”
但闻一声脆嫩的童语,姚汝舟跟着杨管家,二人老的挑担、小的背个马扎,从灶间走来。
姚汝舟便是姚欢那同父异母的弟弟。
沈馥之收留他与杨管家的第二日,杨管家就知趣地出门一整天,想寻一户新的东家,姚欢于是没有跟着姨母去饭铺,而是留在家里照看这小娃娃。
大好的机会啊!
白日里区区几个时辰,姚欢就一边带娃一边套话,将姚姑娘过往的一些信息,了解了不少。当然,也利用教写字的机会,套出了弟弟的大名还是这娃娃自己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写得歪歪扭扭,却也好认。看来在遭遇此番变故前,他已经开始接受蒙学教育。
姚欢没有忘记一个重要的细节小龙虾的来历。弟弟却懵懂茫然,道是阿爷死后,阿娘就不许自己去找阿姊玩,还说阿姊房里养了怪虫,可现下瞧来,这虾不虾蟹不蟹的顽意儿,并不骇人呐。
姚欢于是放心,教弟弟道,这叫螯虾,确是个新奇的水族虫蚁,和街市上的螃蟹蛤蜊一般,怎么做都好吃。
小汝舟在沈宅住了几日,见阿姊固然照顾自己,阿姊那个大人口中凶巴巴的姨母,对自己也从无戾色,他除了夜里想娘哼哼唧唧地哭几声,白日里倒也渐渐恢复稚儿脾性,不再战战兢兢如丧家小兽了。
此刻,他天真地跑到蔡荧跟前,拖长了音调又重复:“大官人,这是螯虾。”
蔡荧笑眯眯地将他抱起:“叫大官人生分了,叫姨父。”
旁边的杨管家何等眼色,一听,忙撂下扁担,躬身作揖道:“老奴,给姨父见礼。”
蔡荧一叠声“咳唷,老丈多礼了”将个“老”字还咬得特别重。
又带了领导访贫问苦式的平易近人口气,闻言道:“老丈是姚府管家吧?这是要去街上卖吃食?”
院里所有成年人,皆是心照不宣,暗道,姨父,蔡学正,你对沈宅的风吹草动打探得很清楚呐,你在太学很闲吗?
杨管家不敢自己回话,望向沈馥之。沈馥之不卑不亢,淡淡道:“杨翁见俺和美团做了恁多杏皮水,就挑些去街上卖,也好换些米钱。”
蔡荧大喜,心道,邻居王婆婆情报真是值那半贯钱呐,自己的计划,有戏。
他于是正色向杨管家道:“杨老丈,你年岁大了,又一直是给东家打理宅子的,杏皮水再是好东西,但你这日晒风吹地沿路叫卖,怕是身子骨顶不住吧。”
杨管家赧然:“姨父说的,是这个理儿,但前几日俺从东水门跑到西水门,也没寻到要雇人的东家。可不就是因我年岁大了,再是把工钱减了,人家也未必看得上。姨母和欢姐儿都是大善人,俺此前做了那般不地道的事,她们也还给俺个栖身之所,可是俺不能”
“对对,你可不能客气当福气,姚家弟弟住在二娘这里,倒也是个情理,杨翁你一道跟着,确实不合适”
蔡荧说到此处,朝前妻沈馥之站立的池沿微微挪了几步,一本正经地、好像与同僚商量公务般,道:“馥之,太学今岁又扩了员额。京城地贵,赁钱也贵,既然朝廷有令,学生们都乐得住在学舍里,鲜少出去赁屋的,人一多,犯规矩的情形也激增。我呢,恰好缺个能传唤生员、处理杂务的帮手,你看,要不,我聘杨翁去太学里?”
他此言一出,姚欢简直忍不住要为姨父鼓起掌来。
她一个穿越者,对新旧党争真没有太大的带入感,虽也不会偏偏不信蔡京乃大奸臣,可姨父不过是因同为福建同乡,而机缘巧合地受到蔡京提携,成为太学学正,也就相当于北大清华团高官的职位,要她姚欢钻入旧党的套路里去敌视他,实在做不到哇。
看看旧党,司马光啊啥的,斗起人来,又高尚得到哪里去呢?
看人,听其言、观其行,起码眼前这位二姨夫,在对女子用情这件事上,到目前为止,这脑子使得够用力,这身段,也放得够低了吧。
另一厢,杨管家因了实实在在能脱离经济困境的机会,更是如闻天籁般,脸上惊喜毕现。
“这,这,老奴叩谢大官人。”
他行完大礼,脑袋从胸口抬起来,忽地意识到沈馥之瞪着他们,惶惶然又低下头,喏喏道:“不知姨母意下如何?”
沈馥之方才对蔡荧还一副“请开始你的表演”的神情,眼下听了前夫这番话,静心细忖,觉得倒还真是个救急又合适的方案。
她撮了池沿上碟盘里的剩菜沫子,撒一把到水中喂螯虾。
然后拍拍手,瞟一眼蔡荧,向杨管家道:“杨翁说笑了,俺又未捏着你的奴契,岂有为你作主之理。俺看,今日这杏皮水,你莫挑出去了,趁着天光还早,你不如跟着蔡学正去太学瞧瞧。”
第三十五章 邵郎他也发力啦
开封城,汴河与蔡河是基本平行的两条水流,汴河横穿内城,蔡河则横穿外城。
北宋的太学,位于蔡河南面的横街上,虽属于外城区域,但开封本就比前朝都城小很多,因而实际上,太学离沈馥之所赁宅子的青江坊,也就四五里路,不算远。
有备而来的蔡荧蔡学正,效率极高,当天就为杨管家报了杂役的员额,办好手续。次日,杨管家便收拾停当自己的包袱卷儿,乐呵呵地、充满希望地准备离开沈宅。
姚欢吃早饭时,好想对杨管家唱两嗓子:心若在,梦就在,大不了从头再来
沈馥之则迅速地啃了炊饼喝完粥,向杨管家表达了不咸不淡的祝福,就风风火火地出了门去饭铺上工。对她来讲,万事都没有做买卖要紧。
姚欢暗赞,姨母不在,有些话正好和杨管家交待哩。
而杨管家,则在绝处逢生之余,面对姚欢时总有些惴惴。
他哪里晓得眼前这位曾经的小主人,是个穿越来的冒牌货,真没有多少怨气。
这几日,姚欢越是对他客客气气、若无其事的样子,他越是愧疚。
他喟叹,这孩子到底随了她亲娘的性子,不记仇哇。可惜老天不长眼,恶人谋世界,好人不长命,欢姐儿母亲,那样好的一位娘子,刚过了三十,就走了。都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阿郎娶过一次贤妻,怎地就相中了那么一个污糟妇人做继室呢。
男主人是官府的书吏,杨管家多年来也常能沾沾书香墨气,每回一想到男主人前后两任妻子的对比,就要拽出唐朝诗人元稹的句子来感慨一番。
恰因了他自认也是个喝过几两墨水的仆人,此番对天降伯乐蔡姨父给的职位,满意得无以复加。
太学,煌煌大宋的最高官办学府,并且本因当年王安石新政而发展壮大的,在如今推崇变法的小天子亲政后,太学的风头早已劲过国子监,自己竟能去里头当差,可不跟做梦一般。
姚欢牵了弟弟小汝舟的手,随着杨管家走出院门。
东升未久的朝阳里,闹了一夜的猫儿们,披着一身金光,熟门熟路地聚集在隔壁王婆婆家门口,等着那位资深猫奴喂食。
汝舟一个娃娃,正是最喜欢招猫逗狗的年纪,登时就撒了阿姊的手,和几个猫儿玩在一处。
姚欢遂向杨管家道:“杨翁有了好去处,俺也放心了。俺毕竟也是姓姚,说来,姚家请了你大半辈子,家散了,养老钱却给不得你”
杨管家只觉鼻头一阵大酸,颤声道:“大娘子莫这般说,是俺这老东西,眼和心都瞎了。”
姚欢这回却真不是带了编台词的习惯。
她确实有些难受。
其实这陌陌尘世里,杨管家这样的底层成员,命如蝼蚁,随波逐流,要求他们有多高的道德准则,不太现实。姨母前些时日教训他的一番话,泛泛来讲无大错,只是,流于表面。
倘使在这个社会里,杨管家这样的人,不是奴契和养老钱都被东家捏在手中,他人性中善的一面,会不会能发扬得更坚定些呢?
嗯写到这里,读者们不要误会,作者绝无让既来之则烹之的女主姚欢,在这冉冉红日下突然扬起一番英雄志,要在北宋搞一番这个革命那个革命的,推翻阶级不平等的大宋王朝,让乌托邦在公元1095年的开封城就实现。
想想千年后的今朝,难道真的就实现阶级平等了吗?对不?
姚欢及时刹住了自己忧国忧民的空想,诡秘一笑,压低了嗓子,向杨管家道:“杨翁,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你若真要谢俺,就常帮姨父跑跑腿,给姨母送送吃的。”
杨管家吸溜了一下鼻涕,抬袖抹抹眼泪,满是皱纹的面孔舒展了些,连连点头:“省得,省得,那日俺就瞧出来了,姨母和蔡学正,定还能做回眷属。”
姚欢抿嘴,作出“你一看就是懂经”的神色,唤过汝舟,将杨管家送往巷口去雇车。
临分别时,杨管家掏出一个小褡裢袋,塞到汝舟怀里:“哥儿,那日俺们叫买房的下家凶神恶煞似的赶出来,阿翁我身上统共没几个铜子儿,所以才没办法给你买油炸蛤蜊,阿翁看你挨饿,心也跟刀扎似的。前几日俺出去寻差事,路过金银行,提了些俺这几年攒的小钱。这里头是两个银角子,你拿着,回头让你阿姊给你买点菓子糕饼哈。”
汝舟面有不舍,又捏着钱袋抬脸去瞅姚欢,盼着长姐给个示下。
姚欢笑道:“阿翁给你的,你就拿着,回头咱们在街市看到新鲜吃食,买了去太学看阿翁,可好?”
汝舟毕竟已经六岁,多少明白,钱是个好东西,得了长姐的应允,欢天喜地谢过杨管家,宝贝似地将钱褡裢藏进自己小卦里的口袋中。
云江坊位于闹市一角,很快就有早起兜生意的牛车哒哒地过来,招呼杨管家上车。
目送牛车摇摇晃晃地向南行去后,姚欢拍拍小汝舟的肩膀,正要牵着他回巷子里,忽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唤自己。
“姚大娘子。”
“邵先生!”
姚欢没想到,这个时候也能在巷口看到邵郎中。
这才几点呀,邵郎中就出诊,难道是有人昨晚生孩子,他刚给人接生完出来?
是了,虽然自己前世没生过孩子,但住过大半年医院。住的三甲医院,自己的肿瘤病区楼下就是妇产科,哎呀妈,在人满为患、缺少麻醉师打无痛的公立医院,卫生部门又站着说话不腰疼地要求尽量不剖腹产,那半夜三更传来的产妇们的阵阵哀嚎,叫本就被癌痛折磨的姚欢,根本无法睡着。彼时她才知道,原来人类分娩的自然发动,大部分都是在夜晚。
不对,这个时代民间接生,都是接生婆吧,要是劳动郎中了,那产妇也就命悬一线了啊。
姚欢自嗔又开始神游开脑洞了,忙将自己拉了回来,朝邵清一笑,加了句招呼语:“邵先生早。”
她目光迅速下沉,才发现,邵清手上,并没有药箱,而是
而是捏着一只烤得金、但显然咬了好几口的大烧饼!
哦不对,美团说过,这后世叫烧饼的玩意儿,宋人叫胡饼。
邵清看着眼前这女子的双眼,如一泓秋水乍起涟漪,那沉静底色里冒出的好奇,叩得自己心头又漾起无以名状的怜惜情愫来。
他暗暗克制了一下自己,眉眼一舒,以彬彬见礼的分寸道:“在下先头赁的宅子,到期了,房东涨价忒高,可巧有熟悉的牙人帮忙,在下就搬到抚顺坊来了。”
姚欢一愣,不太有自信地往西南方向一指,问道:“抚顺坊,是不是就在那边?”
邵清点头:“正是,离这里不过一里路,今日趁着早间天气还凉爽着,我便在早肆买了吃食,四处走走,认认路。”
第三十六章 错过一个亿
邵清低头看看拉着姚欢裙摆的小汝舟,问道:“这位哥儿是?”
姚欢坦然:“是我弟弟,我阿爷的继室生的。”
她说到此处就停住了,不知再如何措辞。
邵清是个外人,但却是从自己撞柱子没死那天开始,就多少知晓自己一些坎坷的外人。
就算男人天性不爱八卦,邵清得知这娃娃是恶毒继母的崽,又见自己带着他,也会诧异的吧。
熟料,六岁的小汝舟,竟能坦然面对人生第一场坎坷似的,仰起脸,盯着邵清道:“我妈妈跟人跑了,不要我了。我现在跟着阿姊。”
姚欢一愣,旋即莞尔。
小朋友你真是个耿直boy啊。
再一忖,这老天爷赏的小弟弟,确实心地通透。遭了难就直说呗,不要脸的是你娘和那姘头,又不是你,更不是我,咱姐弟俩有啥脸上抹不开的。
她于是低声补充了一句:“弟弟说得没错,正是如此,而且,阿爷留下的房产,也被那妇人卖了。”
“啊?有这等事”
邵清露出听到熟人吃亏时常见的又吃惊又不平的神情,皱眉默然须臾,方问道:“姚娘子家,在哪个坊?”
姚欢本以为邵清最多礼节性地表示一下同情,没想到他来了这么一句,好在她早就从姚汝舟口中套了不少信息,答道:“在云骑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