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空谷流韵
姚欢好奇地问邵清:“这是?”
邵清告诉她:“官府的人,来收地铺费。抚顺坊路宽,公家允许商贩沿街设摊,售卖吃食杂物。买药卖吃穿用度的小摊贩,无须课税,但地铺费免不了。”
姚欢“哦”了一声,地铺费,就是摊位费咯。
她想起心中盘算了几个晚上的事,又认真请教道:“我一个女子,也无功名之意,说来教邵先生笑话,我竟从未去南边外城,看过太学和国子监。不知彼处门口,可能设摊贩食?”
邵清笑道:“有何不可?连御街两旁、相蓝寺内,都许百姓售卖货物。”
姚欢还想再问,却见邵清忽地起身,眺望街道的尽头。
“冯牙人回来了,姚娘子,汝舟哥儿,吾等去找他吧。”
第三十八章 哥们儿是来助攻的
“茶博士,来三碗茗粥,给娃娃一碟冰渍梅子蜜饯。”
抚顺坊尽头巷口的茶肆内,邵清吩咐店家道。
茗粥?姚欢心里嘀咕,吃完早饭没多久,刚又啃了一大块西瓜,现在还要喝粥?
大宋人民怎么感觉一天到晚吃个不停啊。
不知道这茶肆内有没有厕所,或者,附近是否设有后世史学家们所说的城市公共卫生间这又是西瓜又是粥的,保不齐事儿还没说完,我就要去登个东。
及至茶坊小二,也就是时人口中的“茶博士”麻溜溜地端上饮食来,姚欢才知道,原来“茗粥”并非茶泡饭,而就是片叶茶加水熬煮出来的茶汤,只是不像唐人煎茶那般放些乱七八糟的配料,更不像这个时代人爱玩的斗茶那么多泡沫。
茶桌对面,开封城地屋赁售行业的牙人,冯安家先生,啜了口茗粥,目光不动声色地扫向姚欢。
这女子确有几分独特之处。
他听邵清这位金主说了她的事,本以为是个悍烈模样,不曾想今日见到,柔柔弱弱的,怪道教邵先生属意,俩人瞧来是一个调调面孔斯,出手果决。
“姚娘子,这位冯三郎冯兄,在城南一带说合地屋买卖,已有七八年,此番我能以公道的价钱赁到抚顺坊的宅子,也有劳冯兄了。”
邵清向姚欢介绍冯安家。
姚欢微微起身,福了一礼。
“牙人”这个行业,就是在商品经济发达、市民社会繁荣的北宋兴起的。
牙人,说白了就是商业交易中的经纪人,宋代的牙人,和后世的中介没有本质区别,都是为交易双方寻找上下家、参与谈判、促成买卖,收取中介费。
现代社会的大部分中介企业,都须持有政府监管部门颁发的许可证或执业资格,比如保险、法律服务等。
同样,在大宋王朝,你要做牙人,也得获得官府的许可,就连那个写有姓名的牙牌,也是从官府中领出来的。
目下是盛夏,男男女女都穿着浅色的凉衫儿,但姚欢见眼前这位冯三郎,一身墨紫色直裰,深青色圆领衽边,款式和颜色搭配都不甚谐美,不过醒目好认而已,应是牙人的统一制服吧。
再看他的面貌,虽须眉齐整,皮肉却粗糙多褶,现了沧桑样儿,仿佛把一个甲子的光阴都长在了脸上。
唯独两个眼睛晶亮如墨漆丸子,透着旺盛的精力和敏锐的观察力,瞧来确实也就只比邵清大个四五岁。
冯三郎寒暄道:“邵先生过奖,先生也是俺说合的交易中,见过的最和气又干脆的客人。姚娘子有什么要问的,但说便是。”
姚欢因想着,出来打交道,疑人不问,问人不疑,这房产中介既然是邵清引荐的,都坐下来谈了,就和盘托出吧。
她于是给紧挨自己坐着的弟弟小汝舟捡了几颗蜜渍梅子,说句“也是你的家产,你且听着”便将自己被逼出嫁曾府、以自尽换了自由身、继母却偷卖姚宅的事,挑重点,向冯三郎说了。
冯三郎蹙眉凝神地听完,思忖片刻,道:“姚娘子,且容俺捋一捋。娘子与从前在秦州的郎君,并无婚书。与曾枢相家的姻缘,于公、于私亦都废止。曾枢相的大郎认你做义女,但也并非归宗入家谱那般。如此说来,娘子你,其实还是姚家的在室女。”
他说到此处,顿住了,略带迟疑之色,觑向邵清。
邵清道:“冯兄想起什么要问的,但说无妨,姚娘子是通情达理之人,今日随我来,乃真心诚意地向冯兄请教。”
邵清特地将“随我”二字咬得重了些,言语间投向姚欢的目光,似也带了说不出是勉励还是有其他深意的色彩。
姚欢前头说得渴了,正端着茗粥啜饮,暗自感慨妈呀,这茗粥才是我们现代人习惯的茶水嘛,姨母在家搞得那些点茶,分明就像喝啤酒只舔了泡沫那么不过瘾。
她弹幕刚开了一半,抬眼正好撞见邵清的目光,蓦地一惊。
总是像日本友人那么彬彬有礼、脑门上写着“我素质很好”的邵郎中,怎地目光里忽地露了一丝狐狸般的狡黠。
甚至,哎,还有些灼热。
冯三郎瞥了二人一眼,心中浮起三分善意的促狭。
邵先生你何必躲躲闪闪的,对这位姚娘子是怜惜相助,还是暗生情意,这小娘子或许懵懵懂懂,我这样长你们几岁的男子,会看不明白?
他不免联想到自己数年前追求妻子时很是用了一番心思的经历,眸中精光也自然地柔润了许多。
冯三郎于是又转向姚欢,将嗓音压了压,掂着语气道:“不知那位继室,在令尊仙去后,是否由街坊见证,向官府上报,立志守节?”
不及姚欢回答,她身边的小汝舟竟插话道:“没有,我妈妈冬天的时候,就跟我说要给我找个新阿爷,我不要。后来我又咬了那人,妈妈打得我屁股都开了花。我晓得守节是什么意思,守节就是,不会嫁给其他男人,比如我阿姊这样。”
汝舟口中还塞着半颗蜜饯,却将话儿说得斩钉截铁又条理分明,全然不像从五六岁小娃口中讲出来似的。
尤其说到最后半句,似有若无地盯了邵清一眼。
邵清却报以赞许之色:“在下所教的童子中,哥儿这般年纪便能侃侃而谈的,当真不多。你这学生,在下收定了。”
姚汝舟一愣,犹如吃蜜饯噎住了般。
这个将阿姊拉来见牙人的邵郎中,真是说不出哪里讨厌。
反正,反正就是哪里都讨厌。
冯三郎,听了姚家娃娃的证词,“哦”了一声,继续自己专家式的讲解:“依律,孀妇若守节,可接管夫家全部家产,但须为非自己所生的在室女留有份额。也就是说,就算她已去官府报了贞妇之称,她要卖姚家祖产,也不能未经你姚大娘子同意。更何况她从无立志守节之举。开封城一座祖屋何其高价,吾等牙人,平素里说合交易最是小心翼翼,绝不会只观房契,而不去查访屋主实际有几人。再说来,姚娘子当日汴河触柱的义举那般轰传市井,街坊岂会不知”
邵清接过话道:“冯兄说得仔细。兄台,吾等明人不说暗话,说合姚宅售卖的牙人,本就是与姚家继室相好又私逃的男子,这桩买卖,自是做得全无正经牙人的规矩。如今他二人都已逃了,买下姚宅的下家得了大便宜,也会矢口否认串通之举。那么,依冯兄看来,姚大娘子和她幼弟,可还有其他讨还公道的法子?”
冯三郎知道自己今天的戏终于要演完了。
演技不打满全场的牙人不是好助攻。
他眉头一挑,越发做了又细思又为难的神情,沉吟好一会儿,方道:“邵先生,姚娘子,立契与交割屋产时,牙保签了字,他做的这趟子买卖,牙行就得认。现下牙人跑了,牙行可跑不了,苦主与其去开封府闹,不如去牙行闹行首副行首们,最怕咱们牙人的名声做孬了”
他说到这里,起身拱手道:“俺今日,言尽于此,午时还约了一起买卖,此刻不得不赶过去了,二位见谅则个。”
邵清亦站起来,容色和悦道:“多谢冯兄,冯兄的意思,在下已经明了。”
冯三郎的唇边滑过一丝“贤弟祝你好运”的笑意,又朝那似乎还在思索自己话中之意的姚娘子作个揖,转身退出茶坊去。
第三十九章 说干就干
盛夏的蝉鸣,震耳欲聋。
邵清抬头,看了会儿繁枝茂叶间透下的细碎日光,推开自己新宅的院门。
婢女叶柔迎上来:“世子。”
邵清皱眉:“我说过,没人的时候,也不能这么叫。”
叶柔一怔,低头看着手中的食盘,轻声道:“是,先生。”
邵清瞥一眼那加了薏仁的绿豆羹,软了语气,往院中石凳上一坐,摆手道:“我在茶坊灌了一肚子的茗粥,这绿豆羹,你且饮了吧,祛祛暑热。开封比不得那边凉爽,你姐姐当年刚来,也正是这个时令,她和吕刚,都大病一场。”
叶柔心头掠过一丝喜意,将食盘放在桌上,端起碗,咕嘟嘟喝了一大口。
南人的这些汤水,叶柔刚开始喝不惯,既不香也不甜,哪比得家乡的酪浆,不想硬着头皮喝了几回,竟也觉出先苦后甘的好来。
邵清见她放下碗,方又问道:“吕刚呢?”
叶柔道:“先生今早出门后,吕刚和我,便去和坊吏打了照面,又给左右街坊送了些瓜果蜜饯,还有娃娃们的摩喝乐。坊吏和邻里们也指点了些此坊的规矩,甚是客气。然后,吕刚就去北边,办先生吩咐的第二件事了。”
邵清点头:“交情先攀着,抚顺坊原是开封竹木匠和药石商人聚居的所在,慢慢查,或许忽然之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叶柔一脸肃然地听完,又补充道:“街坊们听说吾家是蒙学私塾,都要送童子来学,有几个,当即便要将课资塞给我和吕刚。”
“好,先将课室打扫干净。”
“酉时前去兴利行,兑五十贯的银契,存到源隆行,将银契拿回来。”
“下月初五,换你去寺里,将诸人的消息听了,报予我知。”
邵清一桩桩交待完,复又起身,要往书斋去。
叶柔的喜意变成了凉意。
他仍是惜言如金,并且话语虽然明了,却没有半分温度。方才让自己注意避暑的言语,大约只是如阵前统帅,休战时叮嘱军士们吃饱睡好,免得非战斗性减员吧。
叶柔望着邵清的背影,鼓起勇气道:“先生,叶柔南来不久,有何差池,先生务必责罚,也好叫叶柔记得深切,不再犯错。”
邵清回首,盯着她:“吕刚与我说,你很聪明,不比你姐姐逊色。只是,这开封城里,聪明人太多,万事须小心。”
言罢又转过身,留下最后一句:“没有差事的时候,多去街上走走,听听南人们,是怎么说话的。”
日落后,沈馥之和美团一头汗珠、一身烟火气,回到宅子。
“美团,这几日攒的银钱不必拿去行里了,明日包婆婆来收租,正好付她。这老婆子,最爱数钱,钱越碎散,越是铜子儿,她越是开心。”
沈馥之吩咐美团后,抬眼往院中一瞧,哎呀呀,自己天仙儿似的外甥女,又大显伸手来。
只见院中石桌上,妥妥地已经摆好三菜一汤一主食。
三菜分别是姜丝糟河虾、虎皮鸡爪、汉葱拌莴苣萝卜丝。汤是莼菜莲子羹,加了一撮火腿茸。主食则是咸齑拌菘菜汁冷淘。
浅橘色的虾,红褐色的鸡爪,绿白相间的素凉菜,红霞映碧涧似的汤羹,晶莹剔透的冷面沈馥之看得心花怒放,在饭铺忙碌一整天积累的疲惫,瞬间荡然无存。
“大暑天里看到这么一桌,琼瑶美玉般,便是荤腥菜也透着清爽气,欢姐我的儿,谁要是娶了你,真是三皇五帝时就开始修的福气呐。”
姨母固然对外人情练达,但一到家、人一放松,说话有时就会豁边。她后半句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不对,欢儿的姻缘,岂是个能去说的话题?
正在分摆碗筷的小汝舟,滴溜溜的两只黑眼睛也立刻去瞧姐姐姚欢。
小屁娃姚汝舟,三岁时在秦州,就目睹过姐姐与那位后来殉身疆场的“姐夫”在月下执手拥吻,那个画面太独特,以至于击败了他成长后几年经历的许多场景,深深植根于他头脑中。
去年之前,姚汝舟衣食不愁,父母双全,但除了吃饭睡觉时要亲妈,平日里他最爱黏着年长自己十多岁的同父异母的大姐姚欢。
在他眼里,大姐比父亲温柔,比母亲安静,比左邻右舍最会玩的大孩子还能发现有趣的事物,又比秦州城里他见过的娘子都美。
后来发生的事,小汝舟觉得就仿佛一场越下越大的雪,起初只是阿爷病重走了,慢慢地竟眼看着这场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最终压塌了他小而美的童年梦境。
总算,雪霁了,阿姊仍然在自己身边。
心眼儿比旁的娃娃多几个窟窿的小汝舟,住进沈宅,也有些疑惑地发现,姐姐姚欢,夫死父亡后脸上一直笼罩的阴翳,没了。对,不是淡了,而是没了。
然而汝舟因了已将姐姐当作唯一的依靠,便尤其敏感关于姐姐姻缘的话题。他毕竟不是成年人,怎知分析自己的心思,他只是无法遮掩地流露这种心思。比方今早,那个邵郎中,就教他警惕,又因警惕而嫌恶。
此刻一听姨母哪壶不开提哪壶,小汝舟十分紧张。姐姐若真的不再守节,另嫁旁的男子,他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