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21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好在,不过须臾冷场,姐姐姚欢就大大方方地回道:“这样有福气的男子,便等下辈子再娶俺吧。”

  因又为了开解姨母的尴尬疚色,主动岔开话题,指着那虎皮鸡爪和凉拌时蔬道:“姨母,这时节,疰夏者甚多,我听这坊子巷子里的邻居说起来,皆道自家灶间也不大开伙,吃了朝时,晡食若想进些,便去市肆里买现成的。既然姨母上回夸赞我和美团捯饬的鸡脚,欢儿就想试试在饭铺门口再搭个摊头,卖些凉荤淡素,不独做船工力夫的堂食生意,也给周遭人家的官人娘子们旋买饮食、捎带回宅,可好?”

  沈馥之边听边接过小汝舟奉上的筷子,夹了个鸡爪送进嘴里。

  鸡爪仍是剔了骨的,与上回姚欢用豆酱山楂煮的相比,爪子似乎经了先熬煮、后油炸、再用佐料焖软好几道工序,不仅软糯入味,还多了几分油香,但收汁到位,入口并不觉油腻。

  沈馥之又定睛研究了一番,恍然悟道:“这道道花纹,倒像大虫的皮毛哩。”

  姚欢笑道:“所以我给它起个名儿,叫虎皮鸡爪。一百人有一百条舌头,有的人,一日都离不得油水,便是炎夏亦如此。故而,咱们卖鸡脚,豉香的,糟辣的,咸齑味儿的,酸杏味儿的,再加上这油炸再红焖的,不说将所有人的舌头都伺候舒服了,至少往来客官一看就觉得新鲜,再看就觉得咱做买卖是用了心的,没准就爽快掏钱了呢?”

  姨母那张叫汗水渍得白里透红的脸上,容色也从方才的姑且一听,变成越来越认真的斟酌细思之情。

  “欢儿,凡事,筹划三分,实干七分,既是发了劲地要做,就做好。便是个摊头,也须锅碗分明,井井有条,最好让木匠打个结实漂亮又好推好收的食车,上头还能有吾家的店招。如此整饬一番,俺估摸着,小五贯,也就够弄得体面清爽的了。”

  姨母一一盘算完,笑眯眯看着外甥女,一副“老娘我这点钱还是投资得起”的模样。

  姚欢给姨母盛了一碗莲子羹,莞尔道:“不用姨母破费,邵郎中替俺和汝舟,要钱去啦。”

第四十章 启动资金到位了几日后,沈家堂屋里。

  “八十贯!”

  沈馥之看着手中钱契,念出的这三个字,镶着十足的惊喜。

  被让于上座的邵清,虽也笑着,回应的口吻却平淡许多:“沈二嫂,姚娘子,这原是牙行里寻常的规矩。云骑坊姚宅,少说值一千贯,那秦州籍的牙人,在开封自打进了地屋牙行起,就是既有保人、又缴纳行费的。行会教习不严,出了此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又不是山贼草寇,本就该出面收拾,无非不告不理罢了。现下有朋友帮着理论,牙行从这些年的保金里拿出八十贯来,不算多。”

  沈馥之听了,瞄一眼陪坐在下首的外甥女,心道,这小丫头,看不出来,自打寻死不成、被救回来后,活脱脱变了一个人,比我还精,悄没声儿的,就借了外人的力道,去剐了些钱财回来。

  当然,这本来也应是她姐弟二人的一部分。

  只是,区区蚁民,要去开封府打官司何其容易?那对狗男女不知所踪,能出得起上千贯买宅子的下家定也不是等闲之辈,保不齐就与官府的人熟络,要不怎地过户、改税名、盖契印能如此顺当。

  沈馥之本也不是吃亏故作大度的性子,不过有自知之明和行事理性罢了。那日杨翁带着汝舟投上门来,她就想了一夜,要不要用用曾府的关系,去开封府公廨闹一闹。

  熬到天亮。她细细一品,使不得。

  人要脸,树要皮,没落人家也有没落人家的面子。为苏学士的二公子向曾府开口留人,彼等仕宦圈里说起,尚能认可沈家后人就算沦落商肆也有几分清骨侠气。但若再去借个威势来为自家讨债,岂非显得市侩贪利了些。

  大不了,那恶妇的崽子,我沈二帮外甥女先养着就是。

  沈馥之没想到,十天不到,自己当成暂时无解的事,竟然峰回路转。

  做买卖的人,信奉苍蝇腿儿也是肉,更何况,百八十贯呐,都快赶上骆驼腿了。

  “邵先生帮大忙啦!不然,俺和大娘子两个妇道人家,也就是做做炊事讨生活,去牙行要说法的事,哪应付得来。”

  邵清道:“二嫂过奖,在下未出什么大力,帮着转圜的,主要是上回姚娘子见过的那位冯三郎。他数年前就帮苏门郎在开封说合过宅子,地屋行里很有些名声。”

  “苏门郎?可是苏学士之弟,子由先生?”

  沈馥之惊诧又起。

  子由先生,就是苏辙,苏轼的弟弟,因也是旧党,这几年高太后临朝,苏辙官至门下侍郎。不过如今天子亲政,苏轼去岁因上书言事被贬去惠州,坊间都传,子由先生这门下侍郎只怕也保不住了。

  但听邵清道:“正是子由先生府上当年相中的牙人,请二嫂和姚娘子放心他行事的作派,与行首行副们上报此事时,说的都是面上的规矩和道理,绝不会提及旁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馥之省得,莫再多问过程的细节。好比此前她帮明月楼于德利运作的那件事,不也是做个好姿态、拿些钱出来安抚了苦主嘛。

  不过,今日这仿佛天下掉下来的八十贯,同时也勾起了沈馥之身为家长的另一份直觉。

  这又会治病又会教书的邵先生,他很闲吗?

  怎么自从汴河边偶遇后,他总是每隔几天就出现一次,而且,一次比一次帮的忙大。

  他该不会真的对欢儿动了心思吧?

  方才言语间,沈馥之偷觑了好几次外甥女的眼神。

  这丫头的眼睛呀,是水做的,有时候清澈到根本藏不住东西,有时候又幽深到教人琢磨不透。

  但此刻,沈馥之再次确信,外甥女投向邵清的目光里,没有微风乍起吹皱涟漪式的崇拜。

  沈馥之所在的饭食行,偶尔发起的同行聚会,商讨怎么不叫猪行、鱼行、菜蔬行、米行乱涨价,沈馥之看到的那些同行间彼此谋划的目光,就如姚欢这般。

  哪来的绵绵缱绻之情哪,倒像一群人合作愉快。

  果然,姚欢接下来开始谈礼尚往来了。

  “姨母,邵先生,我也不懂什么江湖规矩,若说错了,你们别笑我。冯三郎那里,我想封五贯酬金,劳烦邵先生转交。”

  邵清嘴角一松,温言道:“这个数目正合礼数,在下先替冯三谢过姚娘子。”

  姚欢又道:“好,明日我便携了美团去银铺,兑几贯钱出来,还有汝舟去先生私塾的课资,一并送到府上。”

  月华如水,正是灭烛怜光满的仲夏夜。

  姚汝舟拿着根蛐蛐儿草,借着月光,逗弄池子里爬上瓦砾的小龙虾,一声不吭有两三炷香的时间了。

  姚欢在灶间帮美团收拾好明日要去饭铺试水的鸡爪,房里未寻到弟弟,来到院中才看到他。

  她走到他身后,蹲下来,辨出他闷闷不乐的样子,柔声问:“汝舟,怎地窝在此处,也不怕蚊子?”

  姚汝舟瓮声瓮气地开口道:“阿姊,我不去邵先生的私塾,阿姊给俺在附近再寻个先生吧。阿姊方才和姨母说,那八十贯里,有四十贯是分给俺的。杨翁说过,开封城里请个教童子的私塾先生,每月至多两贯,阿姊把钱给俺,俺自己去找先生。”

  姚欢笑道:“你才几岁,主意这么大,你倒说说,邵先生如何教不得你?”

  汝舟撅着的嘴又抿了抿,想脱口而出什么话,终究又忍下了。

  沈馥之揣着一个卷轴出来,正巧看到这一幕,心头嘀咕:这乳臭未干的拖油瓶儿哪,心思鬼精鬼精的,没准也和俺一样,瞧着邵先生不一般。他是怕邵先生做了他姊夫、阿姊就再也顾不得他呐。

  因上前将脸一沉,冷了嗓子教训汝舟道:“牛犊子,犄角还没出来,就要与俺们对着干?今日邵先生告辞时,唤了你一句哥儿,你浑没听见似的,撒气给谁看?老娘告诉你,俺且不管你姓啥,住在俺沈家,就得听俺这一家之主的。私塾之事,你阿姊安排得很好,邵先生肯教你,是你的福气。四十贯钱俺们扣着,你若是在邵先生处冒犯他一回,俺就让你阿姊扣去一贯钱。听仔细了没?”

  汝舟越听越难受,又气又怕,终于小嘴一瘪,哇地哭起来。

  姚欢有些心疼。

  捡个流浪猫狗,养几天还有感情了呢,何况是个跟在自己身后“阿姊”、“阿姊”叫个不停的萌娃。

  沈馥之却将姚欢拽往东厢书房里。

  “睬他作甚,哭累了自会停下。”

  沈馥之不耐烦地说了句,关上门,将灯点了,坐在书案前,定定气息,才换了览宝似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卷轴铺展再案几上。

  姚欢乍看那龙飞凤舞的书法,一阵发怵。

  娘来,又要认繁体字。

  再一瞧,松一口气。

  高高低低的一串儿字,她都认出来了。

  “日啖鸡脚三两斤,世间何须扬州鹤”

第四十一章 苏迨写的招牌

  姚欢刚要脱口而出“这不是苏学士的日啖荔枝三百颗”句式嘛,猛一想,不对,自己这是后世人的视角。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乃苏轼被贬惠州后所写,按照姨母所说,苏轼去年才出京南下,往惠州去,自己还是别自作聪明,万一时间上略有差池,徒惹听者疑虑就不好了。

  她只抿嘴一笑,向姨母道:“这字真好看,这句话的意思是,吃了俺家的鸡脚,还要什么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吗?”

  沈馥之并不掩饰自信:“只要东西做得好吃,口气夸得大些又如何。欢儿,你可知这幅字是姨母向谁求来的?”

  姚欢知趣地摇摇头,一脸愿闻其详的神色。

  “是苏学士的二公子,苏迨苏仲豫。三日前,他亲自来咱们的饭铺道谢。”

  姚欢道:“苏二郎知晓姨母辗转求了曾家?”

  沈馥之道:“曾家给孙子娶妻一事上,的确有些仗势欺人,这原也是朱紫人家的惯常作派,不稀奇。但曾枢相既然答应了帮苏二郎留在京城,必不会食言。”

  她顿了顿,换了斟酌之意又道:“不过,曾家会教苏迨知晓,更是意料之中的。”

  姚欢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沈馥之为何这么说。

  曾布此人,以改革派宰相王安石的心腹起家,又被宋神宗在市易法事件中利用来打压过于嚣张的新党。

  然后,鸟尽弓藏,神宗把脸一抹,任由新党“清理门户”、贬逐曾布离开权力核心。直到神宗驾崩、赵煦登基,赵煦的祖母、神宗的母亲高太后把持朝政,曾布因为攻击过改革派的市易法,又被保守派高太后和司马光看中,起复回京。司马光让曾布修改那些已经实施的新法,遭曾布拒绝,于是再次将他外放。

  直至小天子亲政,曾布才终于迎来的仕途的真正春天。

  在一连串白热化的新旧党争中,曾布虽为王安石门下,却受到主导变法的神宗和新党伤害最大,幽深的帝王之术与残酷的政治斗争,给了他深刻的教训。

  即便如今他受到新天子赵煦的器重,焉知这不是重复当年先帝神宗的制衡之法,用曾布来制衡章惇呢?

  为苏家说话,曾布总的来说没有太大忌讳。当年苏轼差点儿死于乌台诗案时,曹太后就说过一句“圣朝不可杀名士”

  苏轼是名士,他那个身为欧阳修孙女婿的二儿子苏迨,堪称小名士,曾布本来就要与章惇、蔡京这种鸡血新党划清界限,替旧党小名士在天子跟前说句话,正合适。

  但谨记不要再做小白兔的老狐狸曾布,也知圣意难测,尤其当今这小官家赵煦,被祖母压制了这多年,从前上朝时只能看大臣们的屁股大臣都向帘幕后的高太后奏事,这皇位上的原生伤害,或许令他在今后的岁月中都无法理智地处理君臣关系。

  故而,曾布必须对外披露沈馥之,主要是披露沈馥之背后的那位先人沈括。苏沈旧情,在后人之间延续,市肆商妇亦有侠义热肠,曾枢相慨然出马进言这些笔墨,渲染到位,曾布才能免于被政敌攻讦“主动同情旧党、坏官家名声而立自己牌坊”

  沈馥之待姚欢从若有所悟中回过神,继续道:“那日俺在饭铺后头,与苏二郎说叨了好一阵。唉,他也是从小坎坷到大,幼时就已跟着苏学士颠沛流离,前几年总算在京城安顿下来、与欧阳学士的孙女成了婚,不想那娘子难产过身了,父亲又再次被贬。不过,苏二郎道,苏学士到了惠州,倒还适应那边水土。今岁立夏前后寄来的家信中,还说笑自己到了花果仙山一般,吃到许多新奇果子。”

  姚欢虽背不得几句苏轼的诗词,但对这位一生数次起落、依然豁达乐观的人典范,素来佩服。

  她于是由衷赞道:“苏学士气度如江海,一蓑烟雨任平生。黄州那般艰苦都熬得了,在惠州定也能竹杖芒鞋胜骎马。”

  又似漫不经心提起:“姨母,惠州,可是盛产荔枝的所在?上回我看巷子里陈木匠家的哥儿,捻着吃的蜜饯果子,就是惠州腌渍后运来开封的红盐荔枝。”

  沈馥之冷笑:“陈木匠如今给蔡京制琴案,家里的崽子自是吃得起红盐荔枝。”

  她言罢,敛嘲收讽,盯着横幅上的前半句,向姚欢道:“苏二郎说,苏学士在惠州还做诗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这诗确实生动有味,但最好只在家信中,否则若流传开来,又要教蔡京那起子宵小之辈,摘词雕句地去天子跟前嚼舌头,说苏学士尖酸刻薄,以诗讽谏。”

  姚欢心道,果然这首后世的小学生必背诗,目下还没公开发表呢。

  还好还好,我方才没傻乎乎地讲这诗给姨母背一遍。

  继而,她呵呵一乐,作恍然大悟状:“日啖荔枝三百颗,就是这横幅的由来呀!”

  沈馥之得意道:“你姨母是什么人,从不把矜持当饭吃。苏二郎清风明月地刚吟完,俺就灵机一动,苏二郎此番欠俺恁大一个人情,你的鸡脚摊头要开张,何不让她给你写个招牌?世间哪得扬州鹤,本就是苏学士“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里头的一句,左右都是写的吃食,与日啖鸡脚三两斤一配,管它平仄韵脚呐,俗禽压了仙禽,全无虚头八脑的附庸风雅,岂非正合了世间美味之真谛?”

  姚欢咧嘴:“姨母通透,不过,这吹牛皮的句子,苏二郎也肯给咱们写?他不会觉得是冒犯了苏学士的雅作?”

  沈馥之摆摆手:“哎,什么雅作俗作的,正因姨母我从心底敬重苏学士,才更懂得如何看待学士这些写猪肉写山味写瓜果蔬菜的好句子。荔枝难道比鸡脚高贵?都是大快朵颐之物嘛,荔枝能吃三百颗,鸡脚就不能吃两三斤?人家苏二郎可没你想得那么矫情,其实俺原本只求他写一句,日啖鸡脚三两斤,是他也说有趣,笑眯眯地主动又送了一句,世间何须扬州鹤,今日便将这写好的横幅送到铺子里”

  哈,这苏迨也挺逗的呀。父母的豁达,果然大概率会传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