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空谷流韵
但一座理想的帝国都城,就算建在平原上,也须有个小山头吧,否则总觉得缺了点儿王气龙脉似的。
还好,在开封外城的东头,有一座平缓无奇的夷山,可能海拔也就三五个樊楼那么高,胜在面积不小,林木葱茏,泉水处处,溪涧蜿蜒,挺像一座被削了峰头的、微缩版的终南山。
夏日里,白昼很长,人们避开正午的暑气,蛰伏到申末时分出城,坐个骡子车笃悠悠地来到夷山,登上山顶也花不了半个时辰,正好一边观赏千里残阳如血的壮丽景象,一面俯瞰金晖映照下雕梁画栋、遍盈罗绮的开封城。
“先生,姐姐说,大辽五京,你都去过?”
夷山顶上,叶柔站在邵清身后,盯着那个镶了金边的人影,带着讨好的语气问道。
邵清没有回头,仍是面向西北方向,口吻淡漠道:“你姐姐应是弄错了,我只见过燕京与西京。”
“那先生觉得,这开封城,像燕京多些呢,还是像西京大同府多些?”
“都不像,开封城就是开封城。”
邵清每答一句都冷三分的腔调,与美好温存的黄昏图景太不谐,令方才还心思如锦的叶柔,一瞬间愠怒上涌。
她轻轻地“嗤”了一声,语气削刻道:“倒也是,开封城怎比得燕京呢?唔,若不是南人当年献了幽云十六州,燕京城如今,说不准也如这开封城一般,就连那些禁军也是一股子池鱼鸳禽气,寻不得几分金戈铁马的血勇。”
她这番话,终于教邵清转过身来。
“宋军都是池鱼鸳禽?那澶渊之盟前,萧挞凛是怎么死的?”
叶柔被狠狠地一噎。
她没有想到,邵清对自己那位被辽国从上到下奉为英雄的祖辈勇士,会如此缺乏敬畏地直呼其名。
在辽国,耶律家族的皇后,必须是萧氏。
辽景宗耶律贤的皇后萧燕燕萧绰,堪称历代萧太后中在治理国家和对外军事扩张上,最有成就的一位。在她长达二十七年的临朝统治时期,辽军不仅击退了宋军对于燕云地区的进攻,而且大举南下伐宋,终于逼得立国未久的大宋与辽国缔结了“澶渊之盟”
辽国悍将萧挞凛,是萧燕燕的族兄,他不仅曾经设伏围困大宋名将杨业就是学作品“杨家将”中的杨继业,逼得杨业绝食三日而死,更是跟随萧太后一路往南,打到澶州城下。
然而,就是在澶州一战中,萧挞凛却被宋军强大的床子弩直接射中面门,死在了阵前。
大战中骤然损失如此高级别的军事统帅,加之萧太后同时也并未放弃外交谈判的手段,宋、辽两国最终停战,达成澶渊和议,以大宋每年向辽国支付岁币的方式,换来此后一百多年的和平关系。
叶柔对于邵清的诘问不知如何作答。
与其说她后悔自己方才的言论,不如说,她迷茫于邵清的态度。
他是契丹人,是萧氏的后裔,是纯正的贵族子弟。她是辽国汉官的女儿,在辽国实行“官分南北、因俗而治”的国策下,汉人官员与他们的家眷,在获得真切的政治地位与经济利益后,早就将自己视为辽人,虽然,不是契丹人。
所以,两个忠实的辽国战士相处时,难道讥笑一番宋人和宋军,有什么不对吗?
为何很多时候,他看她的目光,带着一种即使被伪装得十分浅淡、却仍能被她感知到的厌烦。
从前在燕京,他并不是这样的。
父辈的友谊,分明令邵清、姐姐和她叶柔,从童年到少年,都如兄妹般亲密。
叶柔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好像邵清的陌生的眼神,会转为冰凌,打到她脸上。
邵清的目光却并未聚焦于她,而是越过她的头顶,落在草坡上或站或坐的欣赏夕阳的人们。
美丽宁和的景象,触动了观者的雅兴,有些人甚至捡了两块石头,互相敲击着,唱起曲子词来。
“澶渊之盟后,辽宋两国皆是兵不知战,武备废弛。辽人醉心于春山秋水指大型狩活动,宋人沉迷于歌舞升平,却看不到,在夏人之外,女真的部落,那些尚不满万、满万则不可敌的虎狼之师。”
邵清好像在说给叶柔听,又好像在惘然自语。
“先生,彼处已安排妥当了。”
另一名属下吕刚的出现,终于缓解了叶柔的不知所措。
邵清看看西边无垠平原上沉了一半的落日,点头道:“好,趁着天光,去试试。”
夷山西南一处平坦的林间草地,因远离游客喜爱的寺院或清泉山涧,而清寂无人。
一头正在安静吃草的癞皮骡子边,站着个力夫打扮的人。
见到邵清出现,力夫解下骡背上两个鼓鼓囊囊、又长又大的货袋,解了扎绳儿,哗啦啦往地上一倒,只见各种说不清是草料还是植物药材泼散了出来。
期间还伴着叮铮之声。
原来是两副只有半爿的铠甲。
邵清上前,蹲下来,摩梭着铠甲,细细端详。
“都是兴国坊里头弄出来的。”
力夫短促地禀报。
邵清道:“你选得这只狍子,不错。”
力夫讥诮一笑:“都说劝赌不劝嫖,深陷赌桌之人,只要不断了他的赌资,他比狍子还听话呢。”
二人言语间,吕刚和叶柔从不远处的树后转出来,吕刚抗着一架小型弩机和一柄砍刀,叶柔则略有些吃力地拖着一只已被杀的麂子。
邵清起身,接过砍刀,轻嘶一声,手起刀落,将麂子拦腰砍作两半。
吕刚和力夫,迅速地将麂子用铠甲捆了,又掏出麻绳,绑去这片空地中,离他们最远的大树上。
邵清端起弩机,就着斜阳的余晖,捕捉到铠甲上的一层金属反光,深吸口气,扣动扳机。
弩箭如一道林间闪电,直飞目标。
但听“珰”地一声,箭头与铠甲正面碰撞,却竟然无法穿透,落在树下。
邵清即刻又装上一支弩箭,朝另一棵树上的目标发射。
这一回,结果完全相反,铠甲在交锋中败下阵来,弩箭干脆地穿透甲片,深深扎入麂子的骨肉里。
邵清与属下们来到树边,分别察看了两副铠甲的情形。
先头那力夫轻声对吕刚和叶柔赞道:“夏人的冷锻甲果然厉害。”
叶柔凑近甲片,歪头研究甲片被箭头撞凹的细微处。
“这甲片,生女真也有了,我来南朝前已见过。”
邵清对于她这种简练而富有信息汇报效率的说话方式,还比较满意,冲她认可地点点头。
他踱到旁边的那棵树边,将另一支弩箭从麂子肉里拔出来,伸出手指,试探那副被一箭洞穿的铠甲质地。
“这是宋人一直打造的热锻甲。冷锻甲,夏人,女真人,或者我们辽人,能造出来,都不奇怪。宋人造不出来,更不奇怪。不是他们笨,而是,老天不眷顾他们。”
几名属下默默地听着。
除了叶柔,吕刚和那名同为间谍的力夫,数年来已明白邵清的风格。
表面上,他似乎是个对母国不流露自豪情怀的人,但他确实从没浪费过他们在开封城的时间。他这个领导者,对于计划与步骤都很明确。
果然,邵清转向叶柔,平静地吩咐:“兴国坊的东西作坊,掌造的是铠甲、刀斧、军旗等物,我们要找的东西,不在那里,而在弓弩院,你须想仔细些,如何能进入弓弩院。”
叶柔面色凛然,坚决地道声“是”
第四十八章 白天鹅与黑天鹅
七月流火,炎夏的威势,好像一夜之间退散了许多。
即使申初时分走在晴日里,也不再感觉到扑面的热浪。
姚欢从汴河边往抚顺坊来的路上,眼睛都不够用了。
河边也好,街边也罢,小商小贩的摊头上,摆满了各种与七夕有关的好玩意儿。
银针彩线,只要买,就多送一节白白嫩嫩的莲藕。
摩喝乐小人儿,只要买,就多送一套绸缎小衫。
大小瓜果,但凡是圆溜溜、外皮厚实些的,都被雕出了各种剪纸似的图案,比后世西方万圣节的南瓜灯,不知精致有趣多少倍。
还有黄蜡熔于模子做出的水鸭、鸳鸯、乌龟,粉绢扎制的莲花灯,用粟苗、绿豆苗和小石头房子做成的微缩盆景
姚欢亲眼见了如此场景,越发明白,七夕节本是乞巧节,人们举行仪式的心理渊源,在于向织女求得巧技。因而,市肆里最热销的物件,都是供女子与娃娃们庭院斗巧玩赏、或河上拜月放灯所用。
到了后世,七夕节却被附会为东方情人节,巧克力、珠宝首饰、染成暗蓝诡绿猴屁股艳粉、宛如杀马特毒药色的玫瑰花儿,狂轰滥炸,与乞巧二字再无关系。
姚欢叹道,也是,现代社会,大部分物质生产活动都由机械替代,连扫地、做饭都有机器人出马,谁还在乎自己有没有在月光下穿针引线的指尖功夫呢?
拐入抚顺坊深处的巷子,走到一座青瓦小宅前,姚欢就听到围墙里传来的琅琅读书声。
来开门的,仍是邵先生家的侍女叶柔。
姚欢十天前正式送姚汝舟来上学时,与叶柔打过交道。
此世十八岁的姚欢,毕竟留着前世三十岁的姚欢的阅人经验,她直觉,叶柔有些古怪虽然张罗待客勤快周到,却有着与奴籍小女子不太相称的典雅与清傲。
叶柔的年纪,看起来比姚欢略大,一个快二十岁的养娘还留在主家,除非配了家中的小厮。
邵先生也给童子们的家长引见了叶柔的男人吕刚。那儿郎方脸小眼,其貌不扬,却与叶柔一样,言语间也带着彬彬有礼的距离感。
姚欢于是又思量着,男仆女婢都是随着主家的性子,邵先生如一株青竹似的,他手下的小厮和养娘,并非庸徒俗粉,倒也说得通。
孩子交到幼儿园,除了班主任,其他人的关系,也得打点好。
姚欢前世从有娃同事们的议论中明白这一点,故而今日恰逢七夕节,她也是有备而来。
她向叶柔递上礼物,温言道:“方才路过帽衫儿铺,见这乞巧彩线盒子做得有趣,就给你带了一个。”
叶柔神色淡淡地屈膝,道声“姚娘子费心,这丝线真好看”接过盒子,将姚欢让进院中石凳上坐了,退下去斟茶。
姚欢往东首那间充作课堂的大屋望去,透过支起的窗栅,可以见到孩子们扎着小髻摇摇晃晃的脑袋。
“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而无他,求其放心而已。”
姚欢竖着耳朵聆听,辨出孩子们念的是孟子里关于人性善恶的论述。
她太熟悉这一段。
因为在上辈子,那个人,他总嫌她只读史、不读经,便拿孟子的“学问之道而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来考她,问她是什么意思。
她当时正在做香肠腊肉酱鸭焖饭,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就是,做学问要严谨,比如读史料,要读信史才放心。”
他便得意洋洋地将前头几句也背出来,笑她果然缺乏基本的四书五经底子,连孟子是靠人性论吃饭的都不晓得。
姚欢再是常常进行自我释怀教育,奈何情伤真能痛三生似的,此刻回忆到这一段,心底仍是忍不住泛上阵阵嘲讽:熟练背诵仁义礼智信又怎样,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的
“姚娘子,这是先生吩咐,要借你的书。”
端茶走到跟前的叶柔,将姚欢从神游往昔中拉了回来。
木盘上,除了一碗碧色的汤茶,还摆了本薄薄的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