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空谷流韵
而姨母不认得的三样,乃是干酸橙、麦拉布和肉蔻。
干酸橙就是南亚地区种植的类似青柠的果子,运到阿拉伯地区,煮沸后曝晒成棕色的干果。
麦拉布也是一种果仁,来自阿拉伯地区。
肉蔻则是类似草果一样的东西,在炎热多雨地区出产,比中原地区炖肉用的草果更为坚硬,辛香味也更重。只是,与花椒、胡椒、茴香、桂叶等调料比,肉蔻须控制用量,因其所含的肉蔻醚有迷幻作用。姚欢将邵清给的七八个小油纸包都检视了,果然每个包只放了两三颗肉蔻。
姚欢前世爱吃,也爱旅游,刚领薪水的头几年,就去穷游过中东,记得阿拉伯人的烤肉里确实常见酸橙和肉蔻,而麦拉布这种干果香料,则被阿拉伯人加入又像面包又像烧饼的主食中烘烤。
不过,现今作为一个北宋闺中女子,姚欢也只能装作不明白它们是啥,唯有建议沈馥之试用一包。
沈馥之让美团上街买了只野兔来,与料包一同煮了,当真给肉味添上了一种复合的草药浓香,教人食欲大增。
眼下,这些香料包,不用水煮,用地火来焖,温度更高又无处散泄,越发都钻入食材中去。
第五十七章 来了,他们都来了(下)
蜿蜒溪畔,高木蓊郁。
叶荫之下,数张宽大厚实的夹头榫足楠木宴桌,合围摆放。
宾主坐于桌案后的丝褥茵席之上,依次为:主人王诜,宾客赵佶、黄庭坚、晏几道、李格非、苏迨、曾纬、宇黄中。
两位女宾,宫中尚仪局领衔女官张氏,以及李格非刚满十二岁的女儿李清照,则坐在离男子们稍远些的罗汉榻上,木榻周围以杏黄色茱萸纹的锦帐围了一半。
在男宾们宴桌围出的中央空间,摆着一张更低几分的直角莲足案几,上面放有一个两尺宽的铜盆。
王诜的妾氏李淑月,先检视了一遍铜盆里雪一般的香灰是否碾压平整,方唤婢子递来一具线条复杂的木范。
李氏将木范置于香灰上,然后用纤长的金勺子,一点点挑起婢子捧着的木盒中的香膏,小心细致地填入木范的缝隙中,填一层压实,再填一层。反复三四回后,香膏终于都填入了木范中,底部应是牢牢粘合在铜盆里的香灰上。
接着,李氏玉指轻捻,以巧劲缓缓提起木范,但见铜盆底下,香膏赫然形成了绵延群山、峰峦叠嶂的图案。
这便是宋人大户人家宴饮贵客时,爱玩的项目打香篆。
今日来的都是贵客,故而,王诜令府中身份最高的妾氏,亲自来打香篆。
李氏执起火条,引燃香篆一端,片刻后,在座的宾客便闻到一股既有寒梅清幽、又有柑橘甜柔的香气来。
姚欢与姨母侍立在稍远处,拜习习秋风所赐,她们也闻到了这丝丝好气味。
“方才你还在坑那边烤肉时,我来张罗下酒菜与汤羹,听闻今日的香膏,乃鲁直先生所赠。喏,那与苏二郎比邻而坐的,便是鲁直先生。”
沈馥之向姚欢轻声道。
“鲁直”是黄庭坚的字。
这位后世公认的北宋人圈头部地位成员,亦是王安石变法以来新旧党争的受害者。尤其在“乌台诗案”中,他因是苏门四学士之一,自然未逃过几个御史刀笔吏的围剿。只是,彼时,重用新党的神宗也好,新党首领王安石也好,都不算失去理性的统治者,何况贤德的曹太后还活着,连首犯苏轼也能保得一命、流放黄州,黄庭坚所受的责罚亦不算太严重。
如今的绍圣二年,小官家赵煦不过刚刚亲政,新党反扑虽势头明显,黄庭坚却因在外地做知州,尚未受太大波及。秋收前稍得闲暇,他便告假回京,探访旧友,恰好赶上了王诜的西园雅集。
这些客人中,只有黄庭坚,也是元祐年间那次西园雅集的座上宾。他与驸马王诜这多年的交谊唱酬,没什么虚浮的客套,此番赴宴之前,便兴致勃勃地遣了家仆,给王诜送上自制的香膏,嘱他酒宴之时点起助兴。
熟悉北宋历史的姚欢当然知道,黄庭坚虽然从政之路坎坷,但在学艺术上成就非凡,不仅诗卓然、书法造诣极高,而且还是个名副其实的“香痴”
早在十余年前,还只三十余岁的黄庭坚,就写下了药方帖,详细记录了制作“婴香”的配方。
“婴香”并非肇始于宋代。隋唐以前,“婴香”之名就有记载。黄庭坚不喜传统婴香方子的酷烈,加以改良,取气味清远之角沉,又去檀香之气,使得合成出的香丸焚烧时,气味淡雅了许多。
不过,就算姚欢这样的门外汉,也闻得出,今日打香篆用的香膏,既热有梅香,就应该不是婴香。
果然,一身灰绛纱丝氅的黄庭坚开口道:“故地重游,难免忆起元祐年间的情形。苏学士当年,甚爱韩魏公即北宋名相韩琦府里的一款浓梅香。仲豫啊,你父亲当年明知我有香癖,得了浓梅香的方子却不告诉我,定是因为我嘲笑他写的字,又扁又肥,宛然石压蛤蟆。”
黄庭坚的左边,坐的是苏门后四学士之一的李格非,右边坐的,就是苏轼次子苏迨苏仲豫。
黄庭坚与苏轼的情谊,亦师亦友,世人皆知。故而,对着可唤一声贤侄的苏迨,黄庭坚当着众位友人的面,大大咧咧开他父亲一句玩笑,没什么不妥。
苏迨对这些性情洒脱、舌毒心善的叔叔伯伯们,也不陌生,遂一改方才与姚欢交谈时的温厚,爽快地“反击”“还有此事?愚侄不知。愚侄倒是记得,父亲评黄公的字,更如树梢挂蛇。”
苏轼的书法,字形宽阔肥腴,黄庭坚的书法,字形瘦而飘逸。
果然一个是“石压蛤蟆”一个是“树梢挂蛇”当真形象。
姚欢听到这里,差点笑出声来。
没想到,史书上这些人大咖,私下互相怼起来,也是这般欢脱如幼儿园小朋友斗嘴呐。
只听席间众人,畅然哄笑一番。
王诜抿嘴揶揄道:“鲁直,你果然既鲁且直。难怪今日非要在我这园子里焚一次浓梅香,是要讨回一口气来?”
黄庭坚道:“唔,虽然我后来还是弄到了韩魏公的浓梅香方,不过,此刻诸位闻到的这梅香,不算姓韩。我去了一两味,又加了一两味,梅香之前先有桔意,岂非正和如今的节令?”
他说到这里,忽地指着面前的两碟小菜,向王诜赞道:“王公今日招待吾等的美馔,也颇有趣致呐。这猪肚、猪腰和鸡脚掌,吃来竟如老夫所制的香一般,有前、中、后三味,前味甜咸适口,中味清酸似有山楂味,后味略感辛辣。咳,王公,贵府可总算是换了厨子咯。”
都是多年老伙伴,平素亦有宴饮,王诜与黄庭坚的交情,不逊于和苏轼的。
王诜听了黄庭坚那最后一句,不又笑起来:“鲁直,莫非老夫从前请你吃酒,你从未吃饱过?”
不待黄庭坚接话,坐在王诜邻案的遂宁郡王赵佶,忽地露了少年稚气,吸着鼻子道:“姑丈,什么肉,香气这般烈。”
问话间,众人但见,穿着红、黄、青、蓝、金五色襦裙的小婢女,每人手捧一个泛着青竹温润光泽的大箧盘,上覆深碧色的大张荷叶,袅袅婷婷行至宴饮案几旁。
婢子们先端着盘子,依次给主人王诜过目。
王诜此前听高俅大致汇报过沈家的菜单。
他起初听到有猪下水鸡脚爪之类,颇为疑惑,但高俅这个人精,提到来的客人,既有黄庭坚、李格非这样的苏门中人,又有苏轼的二公子,而苏轼当年在黄州时恰恰将猪肉做得风味十足,园中宴饮,如悠游郊野,吃些外头饭食行的风味菜,既能换换口味,又是个遥念苏学士的话头,不是更好?
高俅这么一扯白,王诜想想也有道理,待看到今日头几道上来的菜式,猪腰鸡脚都不但卤得入味,而且腰子无筋膜、鸡脚无细骨,吃起来不失斯,还得了黄庭坚的赞许。更有那莴苣蕈子菘白之类的素菜,都分为猪油和豆油不同烹制,显是完全考虑到了晏几道和宇黄中那一老一小两个茹素者。
王诜已然对沈馥之与姚欢的厨艺与心力十分信任,本来都懒得细瞧那竹筐子里头装的肉食蔬菜究竟是个什么做法,唯听到遂宁郡王赵佶那声喝彩,方也发了好奇,打量起筐子里的鸡鱼猪羊来。
王诜尚未看个分明,黄庭坚已发声道:“这些肉蔬里,可是添了大食番客的香料呐?”
第五十八章 闻香大师黄庭坚和咖啡豆
“这位沈二嫂和她的甥女姚大娘子,就是妙成今日宴席的功臣。”
王诜命李氏,将沈馥之和姚欢请过来后,朗声向在座的宾客介绍道。
又侧头对沈、姚二人笑道:“黄鲁直黄公,他是个香痴,头一个嗅出,你们这烤制的鸡子羊肉里,加了西域香料。沈二嫂,还不快将你家烤肉的香料包,拿来给他瞧瞧?”
沈馥之听令,福个礼,正要回身往食车方向走,却听黄庭坚开口道:“沈二嫂留步,这些肉馔里,马芹孜然和多香果胡椒显而易见,其他的,且容老夫猜猜。”
他言罢,举箸夹起已由婢子送到面前的一段烤河鳗。
姚欢见了,暗赞,果然是鉴赏行家。
鸡、羊、猪三种肉,味道都比较浓烈,河鳗则本身就不算水族中的至腥之物,平和冲淡,且鱼肉纤维细腻、易吸收调料的气味,干酸橙等香料对鱼肉的影响,最是明显,好辨别一些。
“香痴”要炫技,众人都来了兴致,盯着黄庭坚。
只有曾纬,留了另一个心思,却往遂宁郡王赵佶面上偷偷瞧去。
方才,姚欢随着沈馥之,被王诜请过来露面时,曾纬就将在座男宾们的神色都迅速地扫了一遍。
黄庭坚和晏几道都是五六十岁的老者了。李格非做过曾家收姚欢为义女的见证人,也算长辈。苏迨和宇黄中嘛,前者已将续弦的女子定下,后者那日踢球后与姚欢打过照面,宛然一块木疙瘩,无需多虑。
唯独遂宁郡王赵佶,虽才十四岁年纪,曾纬却听父亲在宫中做内官的耳目说,这小王爷的举止,很有些风流轻浮,就在今岁入夏时分,殿中省尚药局的医官,还出面给他料理了一桩麻烦事
不过,曾纬此时用了心思,才骤然发现,这逍遥小王爷赵佶,正趁着席间众人都等着黄庭坚显摆闻香识料的本事时,拿一双细长的弯月眼睛,瞧瞧地往茱萸帐那边睃去。
嗬
曾纬意识到,赵佶应是在看李格非李校书的女儿李清照呀。
说来也是奇怪,虽听说李校书这小女,八岁即能吟诗、作小令,章也写过一两篇拿得出手的,但怎么讲也是闺中千金,年纪也已不是苏迨儿子那样的小娃娃,李校书怎地将她带来今日雅集?
莫非李格非是知道遂宁郡王也会来,才
曾纬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这个猜测,他回府后,须立即告诉父亲曾布。
做臣子的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类彰显武官员使命感的口号,台面上朗诵一下,是需要的。
但若坐到了父亲曾布这样的位置,更重要的,一是揣摩圣意,二是收集朝堂同僚之间和后宫权贵之间的各种动向。在曾家,无论是快四十岁的曾缇,还是只有二十来岁的曾纬,都被父亲曾布教导过这一点。
知道官家的心思,以及知道上下左右的同僚们的心思,你才能明白,自己怎样的行为是安全的,以及,谁会在什么时候,从朋友变成敌人,又会在什么时候化敌为友
曾纬想到此处,举起酒杯,佯作啜饮,却也往帷帐方向望去。
只是,看的不是李清照,而是,宫中尚仪局张氏。
张尚仪,今年三十岁左右,一身靛石青的小领直裰锦袍,头戴交脚幞冠,是典型的宫中女官打扮。若单看袍服的式样,与男性士区别不大,仿佛刻意淡化女性的娇柔妩媚似的。
但只要不是眼瞎,没有人会否认,张尚仪,其实是今日整个园子的女性中,最美的一位。
曾纬放下酒盏,举箸随意夹了一筷子小菜抿着吃了。
张尚仪带来的那个临画的小黄门,叫梁师成,此刻还在阁子里饿着肚子临摹雪景山水图的局部呢。
曾纬觉得,那梁师成,和高俅的机灵劲儿很像。
方才画阁中那般众目睽睽之下,梁师成,居然也能帮着张尚仪,把口信儿给曾纬带到了。
黄庭坚捻着自己白了一大半的山羊胡子,沉吟片刻,和声温语地,但口吻满是自信地向沈馥之道:“这位沈二嫂,你看老夫猜得可对,香料包里另有几样,一是如枯荷之色的柑橘干,第二样是比草果大而圆的肉豆蔻,最后一个,应是比西域那多香果略大、黑紫色的圆形果子干。”
沈馥之又惊又赞:“准,黄公说的都对!”
又对姚欢道:“欢儿,去取香料包,奉予黄公一观。”
主座上的王诜,则朗声笑道:“鲁直,你这鼻子,东海西海的香料,便没有它闻不出的?”
黄庭坚却露了自谦之色,道出原委:“也无甚稀奇。老夫素爱制香,从前惯用琼、崖二州的沉香入香方。后听在广州市舶司任职的好友说,占城今越南、真腊今柬埔寨等地亦有沉香舶来,老夫便趁拜访好友时,去广州好好地转了转。舶来的沉香皆是泛泛之品,至多不过是琼崖沉香的中下等者,但广州也不算白去了,不只看到了素馨花田,还从西域那些走海路来的番商处,见识到了各种香料。”
说话间,姚欢已取来烤肉剩下的香料包,捧到黄庭坚案几前。
黄庭坚捻起其中的麦拉布果仁,仔细闻了闻,道:“唔,就是此物,辛香味浓,烤肉甚佳。还有一种青灰色的果仁,长得与它有三分相似,却不是香料,番商一路带来,乃用水煮后饮用,说是聊慰思乡之情,老夫尝了一口,如饮黄连呐。”
果仁,苦,番商
姚欢闻言,蓦地心头一动。
今日这般席面上,她本就精神高度集中,此刻听到黄庭坚最后那句话,她陡然想到了一物。
公元1095年算算时间,差不多啊。那件东西,既然能被从非洲带到阿拉伯地区,为何不会被阿拉伯的驼队也好、商船也罢,带到东方的大宋王朝呢?
姚欢于是壮了胆子,也顾不得是否失礼,用极为小心恭谨的语气向黄庭坚探问道:“愚妇斗胆请问黄公,那青灰果仁,可是一面鼓起、一面扁平,平的那一面豁口如薏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