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空谷流韵
大宋的静塞军,创建于宋太宗时期。当时,苦于边患的宋太宗赵光义,亲自督建了一支兵源全部来自河北易州的重甲骑兵。
静塞军满员三千人,一人配备五马,出战时从人到马都披重甲,兵器则为弩箭和勾连长枪。自古燕赵之地就出悍将,这些易州兵个个能开两百斤的硬弓,极其彪悍。
大宋静塞军虽人数不多,却战力惊人,从未在对辽的战斗中尝过败绩,好几次追得辽军穷途末路、丢盔弃甲,宋军俘获上万马匹凯旋而归。
所以,不作细疏精研,人云亦云地将“宋军是怂军”挂在口上,很不客观。
立国之初并不羸弱的邻居,也会迫使一头有进取心的西北苍狼变得强大。
西夏面对东方这个国力不可小觑的中原王朝,自然也要继续壮大自己的铁骑力量。
夏人的重骑兵叫作“铁鹞子”
铁鹞子,最早是夏皇李元昊的亲卫军,三十队编组,每组百骑,因而额员和大宋静塞军差不多。随着宋夏战火愈燃愈烈,铁鹞子开始在战场上叱咤风云。
两军开战时,铁鹞子仗着人马皆有箭射不入、刀斫不进的铁甲护体,率先作为“前军”冲锋。更狠的是,铁鹞子冲阵时的规矩是,拿铁铰链把骑士与马匹捆在一起,因而,即使骑士最终战死,铁马仍在冲阵踏地,简直好像地狱来的噩梦一般。
但铁鹞子,终于碰到了一柄诞生于仇恨中的神臂弩。
宋神宗熙宁年间,一个在宋夏边境生活的汉人工匠李宏,据说因阖家老小丧生于夏人的屠杀,悲愤之下勉力钻研,发明了一种新型的弩机。
李宏千里跋涉,向大宋朝廷献上神臂弩的制造法式。经过神宗钦定的内侍监造后,神臂弩成为了可以由单兵随身携带、射程却能达二百余步的史上最牛轻弩机。而且,它不仅能射穿夏人身上的冷锻甲,还能像守城时的重型床子弩一样,多箭齐发。
遏制骑兵,比的就是弩箭的射程和穿透力。有了神臂弩,西夏的铁鹞子顿时失了所向披靡的威力。
刚到开封城时,叶柔曾问过邵清:“我大辽的铁林军,亦是重甲精骑,不知铁林军与夏人的铁鹞子交锋,会如何?”
邵清却表现得毫无讨论辽夏骑兵比拼的兴趣:“大辽与夏人早已联姻,与其想象铁林军和铁鹞子的对决,不如去担心,不管是辽军还是夏军,就算都穿了冷锻甲,也同样要面对宋人的神臂弩。而更大的祸患是,女真人有崛起之势,并且比如今的辽人子弟更善骑射。倘使有朝一日女真人穿上了重甲,也组一支铁骑,然后掀起叛乱,我们大辽拿什么与之抗衡?”
只有偷来宋人的神臂弩营造法式,让神臂弩北上,去武装大辽的步骑军人。
大宋的边军纪律严明,携带神臂弩而遗失者,斩。若遇兵败有被俘可能的,队头可下令就地拆毁神臂弩。神臂弩最大的特点就是,或许因设置了复杂的齿轮结构,一旦拆开,夏人没有图纸便无法复原。因而,根据大辽暗中不断侦测西夏军械情况所看,夏人确实还没有仿造出神臂弩。
神臂弩的营造法式,就是大宋开封城皇家军器监弓弩院里的高等级机密。
邵清并不掩饰听到叶柔的进展时,面上漾起的浓烈欣悦。
快些将神臂弩的法式送到养父那里去,还了他的恩情,我就不再是一个辽人,也无所谓是不是一个宋人。
我就像这天地间无事一身轻的旅人,追上她的脚步,问她,我带你离开东京,好吗。
叶柔见邵清这副回归幼时的天真兴奋之情,只道自己或许在他心上又被看重了一两分,便决定为自己多争取些优势。
“先生,今日我与那杨作头攀扯时,看到宫里内侍模样的人,去姚娘子饭铺定菜。姚娘子瞧着行止敏捷。吃了先生开的方子,病果然好得快。”
邵清抬起头来,喜色略褪,平静地看着叶柔,等她说下去。
“有个风姿卓然的公子亦在帮姚娘子他们指挥仆婢搬运,还与姚娘子说了好一会儿话。我与杨作头分别后,去看热闹的闲人里打听了,原来是宫里皇子院,遂宁郡王府中设宴。哦,那个没穿内侍服的公子,就是曾府四郎。”
第八十五章 进宫领赏(上)
“快些,姚大娘子走快些。”
从大宋皇宫东华门进来后,马蕴一直在催促姚欢。
马蕴是跟着梁师成同去沈家饭铺提菜的小内侍,头方得像个海绵宝宝,额头凸出来,眼睛凹进去,好在鼻头圆溜溜、嘴角也永远上翘着,目光更是有股忍俊不禁的乐呵。
上述特征,令他的相貌奇而不陋,并且看着就像个报喜鸟,仿佛下一句话就是“妹儿,有你的快递”
他也的确给姚欢带来个好消息。
片刻前,姚欢和曾府的婢子晴荷,正抱着膝盖坐在东华门外的旱柳下啃炊饼,等宫里的杂役送那些金丝楠食盒与彭州白瓷盘出来,却见那马蕴疾奔而至。
“给姚娘子道喜!陈夫人方才在席上说了娘子救她一命的事,向太后请娘子现下就进去,要当面赏你呐。”
陈夫人就是蜀国大长公主的乳母,西园雅集那日,她在驸马王诜府前,被姚欢用海姆利克急救法弄出了卡住喉咙的枣子。
姚欢很有些吃惊。
她原以为,对这陈夫人来讲,气势汹汹地去骂山门却险些被颗枣子噎死,乃坍台丢份之事,陈夫人和王驸马两边只当没发生过就行了。不想陈夫人竟还在自己的生日宴上,与当朝太后提及。
这老太太,果然是快意恩仇、性情鲜辣了一辈子啊。
姚欢没嘀咕两句,已倏地紧张起来。
她只想蹭个给皇家当过供应商、送过外卖的名声,往后不仅铺子里小吃的生意能更火,她推着食车去摆地摊时亦能理直气壮地吆喝。
现下突然被宣进宫领赏了,她确实有些怯场。
数月前进一次曾府,差点没命。
数日前进一次青楼,看到别人没命。
姚欢已对陌生的地方有了些心理阴影。纵然当时化险为夷后能吃能喝,事后思来想去,还是姨母家和东水门那一亩三分地最太平。
小内侍马蕴哪管得这许多,拖着这位在他看来交了狗屎运的饭食行小娘子,就进了东华门,然后折向北边的皇子院。
大宋皇子,行过冠礼后,便视作成年皇子,必须出阁,由官家在宫外赐宅邸居住。
遂宁君王赵佶今年才十四岁,未及弱冠,但因了半年前在宫中做出一桩不体面的丑闻,虽得向太后护佑着遮盖了,朱太妃还是撺掇着官家赵煦,加紧催促将作监尽快完工位于宫外的遂宁郡王府,令这位异母弟弟赵佶,最晚在重阳节前,就要行出阁大礼。
故而,今日为陈夫人设生辰宴,向太后亲自过来,固然有礼敬皇姑留下的忠仆的意味,更可看作为遂宁郡王做一做践行的排场。
姚欢重感冒初愈,又忙了一大早,方才那只炊饼也只啃了一半,现下于偌大的皇宫内跑了快二里路,才赶到皇子居住区的遂宁郡王院里,一时之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觉得肺都痛了。
梁师成已在门廊下候着,笑吟吟地接替了自己的助手马蕴,引姚欢一面走,一面带了体己的语气道:“姚娘子定是头一回来宫里吧?莫怕莫窘,向太后和气得很。朱太妃嘛,呵,朱太妃平素待宫人们也是极好的。”
姚欢脑子晕乎乎的,努力接收梁师成的信息,又隐隐听到婉转悦耳的丝竹乐声,跟着梁师成转了几道,才转到设宴的花厅门外。
“太后,太妃,郡王,姚氏到了。”
乐师停了演奏,一个颇有中气却并不尖利威严的女声响起来:“快让孩子进来。”
宽阔的乌檀四方食案的主座上,向太后嘴角挂着浅淡却慈和的笑意,凝了目光,望向垂首立于门口的姚欢。
向太后今年四十九岁,眉目如画上观音。她今日身着靛青色菱格纹大袖衫,霜色微染的发髻梳得并不高耸繁复,只拿一根顶端连玛瑙或流苏都没有的赤金簪子平正地插着,太阳穴到颧骨之间帖着湖珠面饰。
她的左首,坐着蜀国大长公主的乳母陈夫人,右首则坐着当今天子赵煦的生母朱太妃。
大宋立国,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另有一个与同袍战友心照不宣的约定是,尽量安排这些武将的女儿辈、孙女辈,成为老赵家儿孙的媳妇。譬如千古明君宋仁宗的皇后曹氏,就是开国大将曹彬的孙女。宋英宗的皇后高氏,父亲也是武臣。
到了神宗一朝,规矩渐渐淡了。神宗的向皇后、如今的向太后,父辈向敏中是不折不扣的读书人科举入仕。
向太后做神宗的皇后时,曾生有一个皇子赵伸,可惜这孩子,没有摆脱北宋各位皇子们“生下来容易、活下来难”的厄运,夭亡了。
朱太妃当年以御侍身份受到临幸,战斗力和后代存活率都还算优秀。除了当今天子赵煦,她还生有皇子赵似和一个公主,如今都还活得好好的。
陈夫人这老太太,那日被姚欢救回一条命时,昏里昏沉的,醒来后虽被王诜府里的管事和婢之们当祖宗似地伺候了大半天,也仍是一肚子气。回宫后,赵佶再去看她时,提及姚欢这个饭食铺子小娘子,陈夫人才上了心。
老太太向来以道德典范自居毕竟她要以这样仁义礼智信身份,经常去王诜府门口闹事的嘛。
道德楷模怎会不行知恩图报之举。
况且,再细细一忖,陈夫人还多了一层心思,越发要借了向太后之力,利用这姚家娘子,给赵佶面上贴金。
此刻,有赖于这种小型家宴并不启用食案隔得老远的仪式,陈夫人稍稍倾了倾身子,便凑近了向太后,轻声道:“太后,就是这孩子,救了老身一命。”
向太后点点头,冲姚欢道:“孩子,站着作甚,给你摆了座儿。”
立时便有穿了绛红上襦、杏色裙子的宫女上来,引姚欢到了食案的下首,在一把黄花梨的官帽椅上落座。
即使没有陈夫人的那番风波,向太后也已经通过曾府庶长孙婚娶一事,知道了眼前这个姿容还不错的小娘子。
外朝风云,城中热议,甚至哪怕边疆动向,从来就是后宫主人的日常关注点。
大宋王朝的历任太后,已经较大汉、大唐的那些女尊们温和许多,就算当年的刘娥刘太后,再是强势,亦没有发展自己的势力、兢兢业业给赵家守了一阵子江山而已。
然而,太后们毕竟仍是顶层政治世界的中心人物,怎会真的心如止水、颐养天年、安坐深宫逗花鸟?
第八十六章 进宫领赏(下)
姚欢一时之间,只觉得满屋子的人,老女人小女人,真男人假男人,都将目光投了过来。
她更不敢抬头了,心里默念,钱锺书他老人家早就说过,你若觉得书好看,何必认识写书的作者,就像你觉得鸡蛋好吃,非得把那只母鸡捉来瞧瞧么?
向太后哇,你觉得我人不错、做的鸡爪也好吃,其实直接让小太监到东华门口赏我几贯钱就最好了。
我们现代人宫斗剧看多了,一到这皇宫里头,甭管哪朝哪代,就觉得到了是非之地,瘆得慌。
针落可闻的气氛里,倒是遂宁郡王赵佶先开了口。
“姚娘子,你家今日的吃食,比在西园做席面时端出的那些,又好吃了三分。回头待我出阁开府,定要请你姨母和你,来教教我府里的厨子。”
姚欢从局促转为赞叹。
赵佶,你不但将来画画泡茶玩石头都很棒,而且现在这个年纪,就已经这么会聊天了。
高俅在你那里怎地存了那么大面子,你帮忙帮得很彻底啊。
又听那陈老夫人呵呵地笑了:“郡王的胃口,从小就不错。老身上辈子积了大造化,此生也给宫里带过几个孩子,就数郡王最好带,不论是吃奶,还是吃肉吃粥,那小身板儿呀,噌噌地就长壮实了。”
这陈夫人果然是老资格的皇家员工了,牛到可以在当朝太后面前回忆赵佶兜尿布时的情形,听得向太后笑得更开,听得赵佶也并无面红尴尬之色。
不过,席间自有一人,不会买她的帐,可由不得她脱口秀似地继续夸赞赵佶身体好。
那人,就是朱太妃。
朱太妃心中冷森森地嗤了一声,暗道:皮囊再好,装了个浮浪轻薄的性子,还不是给天家蒙羞。
她于是婉婉开口,岔走了陈夫人的话题:“太后,这小姚娘子心善,相貌也好,我怎么瞧着,有些像刘婕妤。”
向太后侧过头,含笑道:“还是你眼力心力都好,方才这孩子进来,我就觉着眼熟。果然,眉眼间有些刘婕妤的影子。不过……”
她又抿着双唇望向姚欢,片刻后补充道:“不过,你们再细看,她的端淑娴静之态,是不是,更像孟皇后一些?”
赵佶正举杯啜饮了一口,忽闻向太后此言,迅速地觑了朱太妃一眼,果然见到太妃面色微滞。
赵佶忙拍着巴掌,佯作奇道:“巧了,巧了,太后,那日皇兄宣我和十三弟去翰林院看画,皇嫂亦在,起了一帧拜月图的线稿,皇兄夸她笔下的仕女颇显笔力,用的也是端淑娴静四个字。”
向太后果然满意地回应道:“是哪,官家继承先帝的大统之前,就喜欢画画,他擅长的婴戏图,还是跟我学的呐。此前太皇太后给官家遴选皇后时就说,孟氏不但能执行妇礼,而且如此擅长丹青,官家与她定能琴瑟和鸣。”
姚欢缩在那官帽椅子里,屏息凝神地听着不远处,这些赵家人言语往来,只觉得一脑门的黑线。
他们一个个用语典雅、口气斯文,但言下之意均是夹枪带棒,可真都不是省油的灯。
特别是赵佶。
姚欢觉得,对于这位几十年后给大宋王朝带来悲剧性收尾的亡国之君,或许应当审视得更为立体些。
赵宋王朝,从二世起,血脉便转到了宋太宗赵光义这里。不知道是不是赵光义有什么先天基因问题,他的子孙们,开枝散叶的能力其实不差,但嫡子庶子活下来的,都很少。每一代皆有如此惊人比例的夭折率,应非宫廷阴谋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