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空谷流韵
倒是到了赵佶这一代,不仅能生,而且大部分身体康健。
而无论从现下才十四岁的赵佶的待人接物之反应能力来看,还是从后来他的那些儿子们——赵楷、赵构的素质来反推,赵佶的脑子应该也是很不错的。
聪明人更容易有弱点。
聪明人,倘使他修为不够,教攻心之徒洗了脑,便更听不进逆耳忠言,更不愿看到残酷真相,因为,每一句忠言,每一份真相,都是在打他的脸,都是在严肃地告诉他:你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英明神武。
姚欢方才走入大宋皇宫时的惴惴不安,忽地转变成了一种魔幻的感觉。
眼前的这些人,向太后,朱太妃,赵佶,梁师成,当然还有他们提到的人,赵煦、孟皇后、刘婕妤……她姚欢都知晓他们几年后、几十年后的归宿方式。
上帝视角并不能带来乐趣。
因为当你细思,原来从个人到家国的悲剧,都来自人性的贪婪自恋、鼠目寸光、好大喜功、刚愎自用、不知居安思危、轻信虚假繁荣时,你会觉得,越是上帝视角,越是更多地看到了关于人性本善的信仰的崩塌。
于是,对于一个女性穿越者来讲,姚欢至多只接受体验式的态度,而不是重建式的冲动。
她深信,蝴蝶效应再真,也真不过人性的局限。
姚欢凄然喟叹之际,只听向太后却越发起了谈兴似的,向众人侃侃道:“郡王这次宴席,置办得不错。菜式这般好味,竟都是猪腰猪肚和鸡脚这些不费银钱的食材。官家亲政后,一直倡导节俭,毕竟这么大一摊子家业,养官养兵不说,内里要垦田地、治水患、扩太学,对外要开边拓疆,还要买马,哪一处,不是要计省拨出钱去?明日官家来请安时,老身须好好与他说叨说叨此事。”
赵佶忙回拍马屁:“平日里常得太后和皇兄的教诲,儿才日渐一日地明白,开源与节流,二者不可偏废。天赐粮谷与畜禽,若不物尽其用,岂非有负天恩?”
陈老夫人合掌赞道:“咳唷,郡王这番话,可是值得记入史书的呀。”
向太后愈发展颜,对姚欢招了招手:“孩子,你过来。”
姚欢倏地起身,绕着食案来到向太后跟前。
向太后柔声道:“方才我一直在想,赏你什么好。绫罗绸缎吧,你如今是个守节的娘子,也不得场合穿戴。还是在这桌小菜之外,再赏你十贯钱,来得实在些。不过,我还得请你帮个忙,待过了中秋,你来宫里头尚食局办两天差,教教厨娘怎么做这拆骨鸡脚。”
姚欢一怔。
只听朱太妃在一旁道:“你这孩子,还不谢恩呀。放心,给宫里办事,工钱怎会少了你的。唔,太后,回头,也让她去刘婕妤殿里做几日,可好?”
第八十七章 邵先生给撑个腰
“先生,我阿姊要进宫了。”
辰时中,姚汝舟从邻人阿伯的牛车上跳下来,不及进得邵清的院子,已在门口喊起来。
他今日特意央那邻人将牛车赶得慢一些,估摸着其他来私塾的娃娃们都已到了,自己正好出现。
邵清恰拿了两卷书,从书斋往课室走,听到汝舟的言辞,吃惊不小,驻足盯着他,
汝舟洋洋得意,因已站在课室窗下,越发提高了嗓门:“宫里做宴席,用了俺家的风味菜,向太后很是喜欢,不但重赏了阿姊,还宣她再度进宫,教御厨做菜哩!”
汝舟看起来是在和邵清说话,却透过窗户瞟向室内的同学们,见果然有好几个停止了打闹或闲聊、转过脸来听,他心里真是说不出的舒坦。
读了一阵子私塾,孩子们间早已彼此摸清了家底儿。
娃娃们知晓汝舟死了爹,提到阿娘时又支支吾吾,他那出现过几次的阿姊,年轻不说,穿得也好像街市摆地铺的妇人,原来只是个卖饭食的。
人性这个东西,说不好本恶还是本善,但校园霸凌定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了,千多年前,便是这么个不到十人的小私塾,娃娃们也爱恃强凌弱。
平日里课余或午膳时,趁汝舟不备,往他的纸笺上涂墨,或往他饭碗里撒砾子儿的,大有人在。
偏这姚汝舟,不愿在求学之外,与邵清发生任何交流,也不愿去告诉自己颇有好感的邵家婢子叶柔,毕竟,告诉了她,和直接求助邵清也没啥区别。故而,他一直硬生生地忍着。
此前西园雅集的宴席,姚欢不许他多提,如今被向太后光明正大地嘉赏之事,东水门饭食行都已经传开了,他作为姚欢嫡亲的弟弟,总能好好宣扬一番了吧。
叫你们这些贩夫走卒的崽子们还敢看不起我!
我阿爷生前好歹也是体体面面的府衙书吏,如今我阿姊又要去宫里当一回差,邵先生前日还教了个词“云泥之别”我和你们就算不到云泥之别,树草之别还是有的。
邵清见姚汝舟一脸扬眉吐气的小表情,轻轻“哦”了一声,领他走入课室。
待娃娃们都坐得笔直后,邵清将手里的书放在一边,和颜悦色地点了一个胖胖的小子道:“你将韩昌黎的《师说》背一遍。”
胖小子站起来,挠挠头,有些紧张,但还是磕磕巴巴地背了下来。
邵清颔首,让他坐下,略略思忖,开口道:“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在唐代,是教士大夫看不起的。到了本朝,情形好了些,你们的先生我,大父和阿父都是郎中,一直颇受四邻族人尊敬。仁宗朝的名臣范文正公曾说过,不为良相,便为良医。郎中这个行业,总算入了士大夫们的眼。其他工、商行当,亦颇有改观。”
邵清站起来,踱到方才背书的小胖子面前:“你家是炭行的?”
小胖子点头。
邵清又换了个学生:“你家是打铁的?”
那学生也点头。
邵清依然无波无澜,口气却带了令人有些惴惴的森然:“汝舟家是饭食行,民以食为天,论来,不管是卖炭的还是打铁的,若开封城没有饭食行鱼肉行菜蔬行,大家都要喝西北风。你们平素里却为何欺负姚汝舟?”
汝舟闻言,很吃了一惊。
原来,邵先生都看在眼里?
那小胖子,其实每次都是领头的霸凌者,但他不光有力气,脑子也还算好使,背书使得,察言观色亦使得,此刻轧出苗头不对,倒也不多抵赖,唰地起身,冲邵清弓腰道:“请先生责罚。”
邵清冲他摆手:“理还未辨明,罚了也没用。我问你,你往汝舟碗里撒沙砾,是看不起他家从事的行当,还是欺负他和家中阿姊无父无母?”
小胖子掂量了一番,觉着老师大约比较反感行业歧视,于是嗫嚅着道:“并,并非因他家是卖猪下水和鸡脚杆的……”
他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巨响,众童子纷纷骇得大大地一哆嗦。
原来是邵先生背着的右手里,执了一根戒尺,突然亮了出来,重重地敲在小胖子面前的书案上,直接,敲断了。
“因出身不同而彼此轻慢刻薄,已是大谬,对身遭不幸之人肆意欺辱之,更是不知其可!孟子云,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你们的恻隐之心呢,是非之心呢?若如你们这般,便是将古往今来天下贤者的文章都倒背如流,又有何用?心若不善,才智越高,恶行越著,倘使世人皆如此,你们又怎知,自己不会成为下一个姚汝舟!”
童子们一个个缩着肩膀,张着嘴巴,大气也不敢喘地盯着邵清。
他们入学以来,从未见过文质彬彬的邵先生发过那么大的火。
邵清弯腰拾起戒尺,又道:“旁的先生都用它,我不用。打在手上,不过是手痛。手痛是末,心愧才是本。我做先生教你们,不希望本末倒置,我不想你们因害怕挨打而不作恶,我希望你们,真正能懂得,什么是仁,你们能为不仁而心愧,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方能成大器,方能不负父母辛苦劳作、供养你们吃喝进学。”
他说到最后,语气和缓了些,只是面容依然冷峻。
继而,邵清转向姚汝舟道:“你阿姊,还未进宫?她今日在何处?”
……
最近几天,姚欢和美团推车叫卖的可能性降到了零。
宫里都定这家饭食的名声传出去后,每日辰未之交,“日啖鸡脚三两斤,世间何须扬州鹤”的招牌下,就已围着来买五味鸡脚的食客。
除去给明月楼留出的份额,沈馥之和姚欢舍了保守的心态,又多雇了两位婆婆剔骨,将备货量提高了三倍,依然不必依靠预定,就能在午时前全都卖空。
姚欢看着那个重金打造的推车,心疼了一会儿它的骤然闲置后,开始动起脑筋来——明日我就去给皇帝家打几天零工了,更用不着它,不如,赶紧租出去,不然岂非成了闲置资产?
未时中,铺子稍得闲,阿四出去送几趟外卖。
半个多时辰后,他气鼓鼓地回来了。
“二嫂,大娘子,俺方才转去北边的坊里,看到那卖鹅鸭签的全三德家,竟也挂出了五味鸡脚的牌子。这,这不是东施效颦,和我们抢生意吗?”
阿四昨日刚和姚汝舟学了个东施效颦的典故,今日便用上了,还用得挺对。
沈馥之却不以为意道:“天下美人,怎会只有西施一个?吾家有西施,别家的未必就是东施,说不定真是王昭君杨贵妃呢。一家卖得好,家家来学宝,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会抄不会抄。那全三德家做的鸡脚,若真比欢姐儿琢磨出的还好味,那是他家的本事,不是他家坏。吾家只可精益求精,何必忿忿不平?”
阿四闻言,一时有些讪讪,面色不大好看。姚欢在旁瞧了,忽地心中乍起个念头,遂笑吟吟向他道:“阿四,你这么一说,倒是合了我这几日的猜测。高俅和宫里的梁先生,那日将差事办得多热闹,同行不学,是不可能的。既如此,吾家为何不主动出击呢?”
沈馥之和阿四,都看着她,殊途同归地带了“愿闻其详”的神色。
姚欢正要细说,却听铺子外一阵小小嘈杂,还都是娃娃的声音。
三人掀了帘子出去一看,竟是邵清领着一群童子,从牛车上下来。
姚汝舟也在其间,小脸蛋上的骄态,简直像个得胜还朝的将军。
第八十八章 将来她就是你的主母
邵清看到姚欢迎出来,很是用了些气力,才不让心头遂愿的喜意表现在脸上。
他从城西搬到了抚顺坊,离她这般近,在他想来是可以缓解“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的相思之苦的。
然而,理想和现实的距离,就像幽云十六州与大宋君臣的距离。邵清发现,空间上的优势只是浅表。
他尝试了解决她的家产困境,他收了她的弟弟做学生,他为她的谋生之计出谋划策,这桩桩件件,行事过程中,他都在精神高度集中地观察、揣摩她的回应。
然后,邵清不得不有些沮丧地承认,这女子,与自己,还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做派。看来,她日渐恢复的,只是好好活下去的念头,哪里就能真的抛却她曾经的那位深闺梦里人?
加之叶柔那颇有些激进的试探,引发邵清的警惕,恐怕给姚欢惹来麻烦。盗取神臂弩营造法式的事又箭在弦上。
一时之间,邵清觉得自己,仿佛将章写到一半忽地断了章法,守着纸笺枯坐整日也憋不出半个字来一般,很为如何继续稳妥地追求这女子而烦躁。
快些办成养父交予的差事,再全力以赴为自己破这情障吧。
但他仍是很想见她,迎着她的目光,与她说几句话也好。
是她弟弟给了他灵感。
这娃娃在私塾的一举一动,邵清都盯着。他原本在等着姚汝舟忍无可忍之时,再来解决,然而这娃娃今日晨间眉眼间的不正之态,令邵清确实也想来提醒提醒他的姐姐。
谢天谢地,她在。
姚欢错愕地看着这群葫芦娃,问道:“邵先生,这是?”
邵清对沈馥之和姚欢拱了拱手,转身盯了一眼学生中那小胖子。
小胖子忙老实上前,对姚欢作了个大揖,一字一顿道:“姚大娘子,俺在私塾里欺负了汝舟哥儿,往他饭碗里撒石子儿,总是弄脏他的纸笺,被先生发现了。俺晌午已经受了先生的训斥,也向汝舟哥儿赔了不是。可是先生说,长姐如母,汝舟哥儿年纪太小,俺还得来此,请姚娘子你原谅,才作数。”
小胖子说完,退到一边,另一个童子接上来,将小胖子的话原封不动地念了一遍。
如此这般,五六个看起来比姚汝舟都大的娃娃,道完歉,站成一排,眼巴巴地瞅着姚欢。
姚欢初时尴尬,听明白原委,忽地很有些心疼姚汝舟。
怎么从未听他提及这些事?
傻孩子,你倒是常说不喜欢邵先生,现在知道邵先生真是一位公正细心的良师了吧。
姚欢走到姚汝舟身边,揽着他的肩膀,对童子们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改了就好。嗯?你们的手,怎么这么黑?”
小胖子略有些无奈地答道:“邵先生说,不打我们手心,但是带着我们去石炭场外头,捡了半个时辰的碎炭,送来娘子铺子中。”
姚欢差点笑出声来。
邵先生的教育理念相当先进啊,竟然用社区服务替代体罚。
曾府的婢女晴荷,与她的主人一样,专注地望着沈家饭铺门口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