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年梦话
她留着短发,穿着不修腰身的直筒藏蓝色旗袍,看起来和街上那些女学生没什么两样了。
而短发和旗袍,也是民国知识女性追求男女平权的标志。
因为自古以来,只有男人才能穿长衫,在清末民初,也只有男人才剃发去辫,学着西方人留短发。
从头到尾,什么浪潮,什么风气,什么变革,似乎都是男人的事,和女人无关。
所以一些进步女性就很不服气。她们主张女性也要和男性看齐,男性能做到的事情女性也要做!在这种思想的鼓动下,旗袍诞生了。最初的旗袍就是直筒状,丝毫没有后世的曲线美,因为这是女人的“长衫”。
女人留着短发,穿着“长衫”,不施粉黛,看起来和男人没有太大区别。如此之举,自然引来不少老学究的不满,认为这样不男不女,阴阳失调,有悖纲常,他们在报报纸上抱怨,“在大街上看过去,女人做男人打扮,真乃奇闻是也!”
在后世,一些女权主义者认为女人学男人本身就是对男权的崇拜,女人应该坚持做自己,发掘女性之美。
乐景无意评价古今女性两种不同想法的对错,因为这两种想法都反应了不同时期女性对平权的追求。
所以他打从心眼里替温招娣感到高兴。
“我要谢谢你,让我找到了我的名字。”温招娣把一缕黑发别到耳后,徐徐向乐景讲述她这几个月的经历。
“我回去后,一直在品味你给我说的话。你说要我给自己起名字,我刚开始不懂,就去问了沈先生。沈先生说名字代表了父母对子女的期盼——期盼子女未来成为什么样的人。”
她眼皮轻垂,鸦睫微颤,神色有些郁郁,露出的一抹眸光是化不开的苦涩,“沈先生的女儿叫沈筠,沈先生说筠是竹子的意思,他希望他的女儿能像竹子那样正直高洁。”
她闭了一下眼睛,声音像因为年久失修卡顿的齿轮那样干涩生硬,“而我叫招娣……父母对我的期望是希望我弟弟快点来。”
“我弟弟叫温闳,沈先生说闳通宏,有宽广,博大的意思。”她扯了扯嘴角,麻木的说:“我爹大概是期待我弟弟有一个宽广博大的前程。”
她抬眼看向乐景,神色褪去刚刚的颓靡,双眸流光溢彩,光彩照人,“沈先生还说,你让我给自己取个新名字,就是想要让我来决定我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由我来描述自己的未来。”
乐景微微颔首,他欣慰的看着眼前这个刚打破桎梏走进自由世界的女人,“你做到了,我为你而骄傲。”
“是啊,我做到了。”温招娣眸光泛起动人柔波,她有些羞涩的抿了抿唇,声音是她之前从未出现过的不拖泥带水的干脆利落,“我曾在一个夜晚梦到了星星。”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浮起小女孩般的天真梦幻,兴奋的拿出自己宝贝给小伙伴炫耀,“梦里我躺在船上看星星,星星真美啊。我最近时常想起那个梦,所以我就想,干脆给自己取名为梦星好了,我也想像星星那样闪耀美丽。温梦星,这个名字你觉得怎么样?”
乐景抚掌赞叹,“很美的名字,我想到了一首诗。”
温招娣,不,温梦星好奇的看着乐景,“什么诗?”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青年声音悠悠,满目清和,声音似夜潮般安静深邃,“这是元朝一位诗人的诗,诗人名为唐温如,生平年不详,他也仅有这么一首诗流传至今。”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温梦星初听惊艳,特别是最后一句,越品越有味道,这句诗描写的不正是自己那个梦吗?
“我太无知了。”她深深叹了口气,有些羞愧,也有些彷徨,“我这么大年纪才开始学识字,你们知道的诗我都不知道,我太笨了。”
乐景说:“如果你能活八十岁的话,你还有五十六年可以学习,只要你坚持学习,那么总有一天可以成为一个博学的人。”
温梦星一怔之下豁然开朗,刚才的自怨自艾立刻不翼而飞,她现在斗志昂扬,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无比光明美好的未来。
“对,我还有那么多时间!”
温梦星离开的时候,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她坐在车上,从未有那么一刻如此坚定的相信自己的命运攥在自己手里。
……
电影拍完后,就需要后期的剪辑。上部电影乐景和沈明华先生有了很愉快的合作经历,所以这一次也依然选择了和他一起合作,而温梦星作为沈先生的小徒弟,就给沈先生打下手。
上一次电影沈先生出于鼓励温梦星的目的,在电影序幕上添上了“温招娣”三个字,对此温梦星一直很羞愧,觉得自己才不配位。所以这次,她打定主意要一展拳脚,要靠自己的真实实力登上电影序幕。
乐景对此表示期待。
他很开心表姐温梦星能找到自己热爱的事业。
只是温家的家长们就很不开心了。
温梦星改名字,剪发,出去学习工作,活的越来越像个男人,舅妈已经因为这个找了乐景无数次了。
然后在今天,温太太更是直言哀求乐景做个人吧,不要再在背后鼓动温梦星做错事了。
“她现在这样不正常,外面已经有很多风言风语了,你就算不为招娣考虑,也要考虑一下自己的名声的啊——你们毕竟是要结婚的!”
“首先,表姐现在叫温梦星,不叫温招娣了,舅妈你再叫她招娣,她会不开心的。其次……”乐景露齿一笑,如滚刀肉般无赖道:“舅妈别急,我现在的名声也不怎么好,报纸上好多人骂我,你要是担心表姐的名声,干脆趁机说我不举好了。”
舅妈:……
她扶着额头,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头痛的闭上眼睛,不耐烦地摆摆手,“算了,你走吧,我一看你就脑壳疼。”
乐景笑的一脸无辜,“舅妈别担心,我也不经常去慈善基金会,我奶奶人很好的,你跟着她一定不会头疼。”
“???慈善基金会?”温太太一头雾水,“你在说哪门子的话?”
乐景比他还要惊讶,“舅舅没给你说?”
“说什么?”
“我奶奶的慈善基金会缺人,昨天跟舅舅要了您打下手。”乐景拱手笑道:“恭喜舅妈,贺喜舅妈,从此以后您就是黎氏慈善基金会的秘书长了!”
其实是乐景嫌应付温太太太累,直接把她塞给了奶奶。他奶奶调教人很有一手,再加上年纪大可以理直气壮倚老卖老,正好可以管着舅妈。
温太太:???
温太太捂着隐隐绞痛的胸口,一时间悲从心来,不可断绝。她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她算看明白了,谢听澜就是个混世魔王!自打他留学回来,就搅得温谢两家后宅不得安宁!
……
从温府出来后,乐景就直接回了公司。
现在电影正在后期剪辑,公司目前的事务以报纸为主。
有谢温两家在背后保驾护航,新兴的民生报发展的很快,报社员工也增长为了二十多人,在北平小有名气,也收获了一些固定的读者。
乐景回去后,先召开了一周一次的选题会议,讨论出来了两三个深度报道的选题,再给记者划分成小组采访。
结束完选题会议后,赵藏玉叫住了乐景,“谢哥,有你的一封信。”
“我的信?”
“对,你刚刚不在,我就替你收着了。”
乐景接过信,信封上的寄件人写着北平新兴电影协会。他拆开信看了看,发现这是一封邀请信,邀请他这个新锐导演加入北平新兴电影协会。
北平新兴电影协会是一个比较松散的电影组织,成员除了导演,还有演员、摄影师、剪辑师、道具师等电影圈人士。
自从《待到山花烂漫时》一炮而红以来,乐景就收到了不少类似组织的邀请,也加入了大大小小的文娱组织,发展和经营人脉关系。
虽然这个北平新兴电影协会在北平只是一般,但是乐景也乐意结个善缘,所以他谢过赵藏玉,就回办公室写同意入会的回信了。
赵藏玉回到编辑部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斜侧方的苏和光向他投来一个征询的目光,他微不可查的点点头。
苏和光隐晦的松了口气。
这也是组织交给他们的任务。
协会里有他们的人。
组织想要了解谢听澜这个人。
如果初步接触可以,他们就可以考虑如何发展谢听澜了。
第119章 民国之大导演(32)
三天后,乐景收到了新兴电影协会的回信,信里邀请他去参加协会周末的聚会,地点是王府井附近一家洋房里。洋房是新兴电影协会会长白松芳的私宅。
在大师云集的北平,白松芳都是一个传奇人物。
他今年五十许人,从小接受正统的儒学教育,十八岁就考了举人,也曾公车上书,也曾奔走变法。梦想破碎后,他流亡海外,剃发割辨,酝酿革命思潮,卧薪尝胆十几年,终于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敲响了大清的丧钟。
新政府后,他谢绝公职,投身教育事业,成为一名儿童教育家,小红梅就在他所创办的育才小学里念书。在正业之外,他是一名电影发烧友,拍过几个儿童题材的电影短片,不算专业,只能说得上是电影爱好者。
乐景选择加入新兴电影协会,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白松芳这个人。在他的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乐景上辈子的人生轨迹和白松芳有很多重合的地方。他的选择,也曾是乐景的选择,而他急流勇退后发展的教育事业,也是乐景上辈子未竞的憾事。
即便身处在不同的世界,即便乐景现在的名字不再是颜泽苍,即便这个世界的人都不知道颜泽苍是谁,但是此时此刻的看到白松芳,却让乐景在恍惚中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在他死后他的事业也被后辈人好好继承着。
这让他对白松芳产生了兴趣,他想知道这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
周末乐景如约而至。
白松芳家是西式建筑,有点像乐景前世住过的美国独栋住宅。
乐景敲了敲门,下人开了门,乐景自报家门后,很快,白松芳就匆匆来到门前来迎接乐景了。
白松芳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了,可是头发乌黑,面色红润,脸颊微胖,脸上皱纹很少,看起来就像四十多岁人。
“一直久仰谢导演的大名,如今可算见面了。快请进,大家伙儿都在里面等着你呢。”
白松芳笑容和蔼可亲,长衫下是掩饰不住的啤酒肚,这让他看起来就像年画上的弥勒佛,让人一见面就萌生好感。
乐景不好意思笑了笑,“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让你们久等了。”
白松芳笑着摆摆手,笑呵呵道:“没有晚没有晚,你还提前来了十几分钟,是他们迫不及待想要见你,所以就提前来了。”
乐景被引到客厅时里面已经坐了十几个人,大多数都是青年人和中年人,只有两三个老先生,此时他们正在三三两两小声说话。
这也难怪,毕竟电影才将将在华夏发展了21年,是一门崭新的学科,年轻人头脑灵活,易于接受新事物,所以此时的电影届年轻人居多。
白松芳提声道:“诸位,请静一静,这是今天入会的新成员,谢听澜谢导演,大家应该都听说过他。”
乐景坦然的沐浴在十几双意义不明的目光里,镇定的接受了他们的评估和打量,拱手笑道:“诸君早上好,在下谢听澜,表字长风,日后还请诸位多多指教。”
于是协会里其他人也纷纷给乐景进行了自我介绍。
协会的里人大部分都有其他正业,电影只是他们的业余爱好。毕竟这年头,拍电影不仅不怎么赚钱,而且还不是什么正经体面稳定的工作,自然不受青睐。
在座的就有五六个不同大学的教授,三四个不同报社的记者,两三个政府人员,还有两三个大学生。他们平时都有繁忙的正事要做,只有在闲暇有空的时候,才会发展自己的电影爱好。就比如,在座的某位教授,就利用职务之便,在校园里拍了一部青春爱情电影,这部电影在高校很有名气,是很多学生情侣幽会时的首选。
认真说来,拍电影也不算是乐景的主业,毕竟他成立的公司是影报公司,电影虽然在前面,但是报纸也是乐景事业中不可分割的重要蓝图。
这个北平新兴电影协会,就是一个爱好者协会,比较像大学社团,组织松散,纲领自由,平时大家在一起开会的时候谈天说地,畅所欲言。
此次见面会上,他们也是如此漫无目的谈天说地,乐景间或插嘴了几句,场面一时和乐融融的。
然后不知道怎么的,话题就突然被引到了近日的纷争上去了。
“好不容易总统倒台,跑去了租界,结果我们的日子反而更难捱了。”
“东北王趁虚而入,在北平横行霸道,这两个月以来封掉的报社不知凡几,还张罗罪名把很多先生关进监狱,如此倒也罢了,更可恶的是,他们竟然连遮羞布都不打算要了,直接开始搞起了暗杀!”
“他们还堂而皇之闯进了大学,搜查所谓的禁书,大肆逮捕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