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年梦话
这场自1928年开始的旱灾会一直持续到1930年,造成了一千多万人饿死,5000万逃荒灾民流离失所,一些地方的政府甚至靠人口买卖发了一笔横财。灾荒过去后,1300万常住人口的陕省境内只余百姓三百多万人。
史称北方八省大饥荒。
又称民国十八年年馑。何谓馑?《尔雅·释天》云:“可食之菜,皆不熟为馑。”
乐景知道,很快北方八省就会成为人吃人的地狱。
大饥,人相食。
史书上轻飘飘的五个字,浸透了几千万人的血。
而人吃人的惨剧在民国隔个三五年就会重复上演,最终成为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日常。
此时,上海滩十里洋场纸醉金迷,北平大师云集谈古论今,才子佳人在谈着恰到好处的爱情。
第132章 民国之大导演(45)
有关这次北方八省的旱情,北平的报纸也出现了一些零碎的报道,但是此时的人们还都比较乐观。大家都愿意相信此时的灾情只是暂时的,要不了多久就会下雨了。
《京城晚报》就在报纸上报道了这样一件事,说陕省有个县的县太爷为了请巫师神婆祭龙王求雨,加收了三年税赋。记者在报纸上言辞激烈的抨击这种假借求雨之名肆意敛财的行为,表示下雨是自然现象,龙王爷只是巫师神婆装神弄鬼的把戏。末了,记者在新闻报道里说,按照往前的规律,最迟秋天,定会下雨,这并不是龙王爷的功劳,而是自然现象。
也不怪记者会如此乐观。
据后世陕西省自然灾害资料记载,自公元前780年至1947年,全省共发生旱灾316次,其中大旱103次,特大干旱42次,民间也有10年一小旱、30年一大旱的说法。
陕西省上一次大旱,发生在光绪三年(1877年),距今也有五十多年了。而眼下这场五十多年一遇的大旱,其造成的后果却比光绪三年的更惨烈,几乎使陕西人亡种。
埃德加·斯诺在《西行漫记》中写道:“……我看到成千的儿童由于饥饿而奄奄待毙,这场饥荒最后夺去了500多万人的生命!那是我一生中觉醒的转折点;我后来经历了许多战争、贫穷、暴力和革命,但这一直是最使我震惊的经历……”
他指的就是这场中外震惊的北方八省大饥荒。而五百万只是当时饿死的人数,据后世人统计,这场旱灾起码造成了一千多万人死亡。
可是当代人却不知道这些。此时,就连饿着肚子的农民都在期待秋雨,只要有了秋雨,那么旱情就能结束了,他们就能熬过这个冬天了。
只有乐景知道秋雨不会来。
也只有他知道未来会死多少人。
南京大屠杀日本杀死了30万中国人,而一场大旱灾,就至少死了500万中国人。
民国时是谁杀死了最多的中国人?是天灾,是战乱,是瘟疫,是霸占了良田的鸦片,是横征暴敛的国民政府。
接到信后,乐景沉默着坐了一下午。他不知道这个不同的时空里,这场惨烈的灾难还会不会发生。说不定今年秋天就下雨了呢?
但是他不敢赌。因为这是以百万计数的人命。
所以第二天一早,乐景就跑了四五家银行,盘点统计了自己所有的私房钱。这钱有谢家给他的,也有拍电影的票房,合计三百多万现金,至于珠宝首饰金条股份的价值,乐景大概估算了估算,差不多也能折合成三百多万大洋。
因为乐景年纪小,又刚从美国回来,且他志在电影,就没有接管家族生意,所以他账户里可支配动用的钱不算太多,而且名下也没有太多股份。
这些钱,在当时也算是一笔巨富了,可是对即将流离失所的几千万灾民来说还是杯水车薪。
但这是乐景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他先取了二十万,这是他用来取信于人的道具,剩下的就先放到银行,以后折合成银票。
乐景如此大的动静,自然瞒不住家里人。银行不知道乐景取钱干什么,若是公子哥拿去赌钱了怎么办?亦或者公子哥被人骗了呢?为了避免事后担责,所以肯定是要知会谢家的长辈的。
乐景刚从银行回来没多久,就被谢知涯喊了过去。
谢知涯关切的问:“听说你去银行取了二十万?新电影要花这么多钱吗?”
乐景摇了摇头,平静的说:“不是用来拍电影了,今年陕拢等地旱情严重,我想换成粮食捐出去。”
谢知涯一愣,倒不是可惜那二十万,而是因为旱情严重四个字。
他反问道:“没有那么严重吧?现在是旱了点,但是等入秋下几场雨就好了。”
乐景深吸一口气,肃容回答,“这次旱灾已经在北方八省出现了,范围如此之广的旱灾几十年未有!我觉得还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秋天不下雨呢?到时候会有多少灾民?又会有多少人饿死?到时候北方八省逃荒的灾民要有几千万人!”
谢知涯的眼中的恐惧一闪而逝,他摇了摇头,有点惊慌,也有点怀疑的说道:“应该不会这么严重吧?”
乐景沉声道:“不管如何,还是要提前做好准备比较好。我宁愿是我杞人忧天,也不愿意事后后悔。”
谢知涯陷入了若有所思,食指有一下没一下敲击着桌面,眸光变幻。
乐景抿了抿嘴唇,强忍满心焦虑,强迫自己耐心的等待下去。
终于,谢知涯抬起头,目光已经有了决断,“你说的对。的确我们要提早做打算。只是现在北伐军刚接管了北平,马上就要打东北了,我们行事也不能太高调。”
注意到儿子紧皱的眉心,他笑着宽慰儿子,“别担心,这些年我谢家一直有藏粮,就算灾荒之年,我们也能饱食无忧。”
谢知涯说的这话应该算是谦虚了。
谢家在全国各地都藏有粮食,加起来甚至足够谢家上下几百口人吃上几十年。
而谢家在北平的藏粮也足够全家人吃上十年。
乐景却不觉得高兴,相反,他油然而生一种窒息的恐惧。
世家肥,百姓穷。谢家饱食无忧,灾民在人吃人。这辈子他和他的家人似乎在吮吸着无数人的血肉而活。
百姓越穷,世家越富。
像谢家这种大地主大官僚阶级,恰恰会阻碍国家发展。因为他们为了维持世家的繁荣,会不断吞并土地,会不断压榨百姓,最终成为只会吞食的脑满肠肥的怪兽。同样的,因为土地兼并就足够赚钱了,所以世家往往不会进行科技创新,也不会轻易放弃既得利益。
所以中国古代每当一个王朝的土地兼并到了极点,天灾后,就会爆发农民起义。然后旧的世家倒下去,新的世家吮吸前辈们的血肉和民脂民膏继续发展壮大。
伟人在世时,以非同一般的魄力和能力开创了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可是当他去世后,世家的幽灵又复活了。他们一边对伟人极尽诋毁之能事,一边理直气壮质问泥腿子们:“你寒窗苦读十几年凭什么能抵得过我家几代人的积累?”是啊,所以泥腿子必须生生世世为泥腿子,子子孙孙都应该成为韭菜。
这辈子乐景注定要成为背叛阶级的那个人了。可是谢家不是那种邪恶的阶级敌人,是他温柔慈爱的亲人。这就更让人觉得痛苦了。
告别父亲,乐景走出大厅,凝视着古色古香的雕梁画栋和诗情画意的绿树流水,只觉无比刺眼。
他这算什么?出身即为原罪?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在一些人眼中,他大概是个狼心狗肺的不孝子吧。
他突然觉得很累。
这种感觉在上辈子就时常出现,重来一次,他还是没能摆脱这种发自内心的疲惫。
他大概真是老了。
可是他却不能老,时局如此,他只能勉力鼓起年轻人的热情和干劲往前冲。
……
第二天一大早,乐景让保镖提着装有二十万现金的箱子,找到了北平最大的粮商,开门见山说要买粮食。
粮食贩子名叫黄庆,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据说他祖籍东北,在东北有千亩良田,同时他在其他产粮大省也有田产。他也是造成土地兼并的罪魁祸首之一,每次天灾战乱,都是像他这样的粮商大发横财的好机会。
黄庆长的白白胖胖的,模样看起来就像壁画上的弥勒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慈眉善目的大善人。
谢家大少爷的名头黄庆那是如雷贯耳,见到他来拜访他还有点惊讶,听到他要买粮,心里立刻活络开来了。
谢家是得到了什么风声?
北伐军上个月刚接管了北京,这是又要打东北了?也是,东北王刚被日本人炸死,少帅年轻不顶事,这是最好的时机了。
他要开多少钱?是不是要便宜一点给新政府示好?
做完这笔生意日后要是有个万一他会不会被清算?他是不是该去租界避避风头?
黄庆心中翻滚着种种计较,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热情问道:“不知道谢先生想要多少粮食?”
乐景说:“越多越好。你能找到的粮食我都要了。”
黄庆越发肯定这就是军粮,看来他没有猜错,他不动声色问道:“谢先生要那么多粮食做什么?”
乐景倒是没想藏着掖着,因为他接下来做的事根本藏不住。
他言简意赅回应,“赈灾。”
于是黄庆满脑子的阴谋算计就这样卡了壳,他瞪大了眼睛,有那么几秒找不到了舌头,“赈灾?哪里的灾?”
乐景哑着嗓子回答:“北方八省的旱灾。”
这下黄庆看着乐景的目光仿佛在看着一个怪物了。
他心里列了无数个盘算,谢听澜的回答不是其中任何一个。
“你知道有多少百姓受灾了吗?”在极度荒谬中,黄庆摇头笑了起来,难得有了一丝指点晚辈的心态,直言不违道:“你买再多粮食也救不了他们,反而肥了地方官。”
乐景知道他此时的行为在很多人眼中就是不折不扣的圣父,他也不可能拯救所有人。
他再次想起小学语文课本上曾经刊登了的那则寓言故事。
在暴雨过后的海滩上,成千上万小鱼搁浅,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被太阳晒死。
一个男人在海滩上散步,却看到一个男孩在捡起水洼里的小鱼,用力把它们扔回大海。
男人忍不住劝男孩:“孩子,这水洼里有成百上千的小鱼,你救不过来的。”
男孩头也不抬回答:“我知道。”
“嗯?那你为什么还在扔?谁在乎呢?”
“这条小鱼在乎。”男孩一边回答,一边拾起一条鱼扔进大海:“这条在乎,这条也在乎,还有这一条……”
海洋不在乎,沙滩不在乎,男人不在乎,但是小鱼在乎,所以男孩也在乎。
乐景也在乎。
在黄庆不以为然的笑容里,乐景站起来把钱箱重重放在桌子上,身体前倾打开锁,露出崭新的20万现钞,对上黄庆惊疑不定的目光,他说:“这里有20万现钞,算是定金,还请您能多给我筹备粮食。”
然后他直起身,眼周是青乌的黑眼圈,黝黑双眸如深渊,偏偏尽头却升起了光,他用疲惫的声音回答了黄庆之前的问题:“能救多少就救多少吧。”
第133章 民国之大导演(46)
这个秋天果然没有下雨。
北平晴空万里,万里无云,香山的枫叶绚烂似火,美景如画,吸引了不少人前去观赏,不少文人以此为灵感创造了许多新诗,一时传为佳话。
钱多度和几个同伴坐在半山腰的凉亭,凉亭的石桌上摆了七八盘点心,除了蛋黄糕龙须酥这种大路货,还有专门从法国空运过来的马卡龙。
马卡龙小巧可爱,五颜六色,一拿出来就虏获了在座某位小姐的心。
她拿了一枚粉红色的马卡龙,优雅的小咬了一口,然后皱了皱眉,“太甜了。”
钱多度就教他,“你要就着咖啡一起吃,咖啡的醇厚和马卡龙的甜绵糅合在一起,是一种极为奇妙的口感。”
这位小姐就依言又咬了一口马卡龙,紧接着抿了口英国咖啡,眉头轻轻松开了,她含笑点点头,有些崇拜的看着钱多度,“味道的确很奇妙,还是你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