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外界的欢笑声扑面而来,牧笳一时间都觉得恍如隔世。她感觉到有动静,回头,看到巷子边站着一个男子,长身玉立,清冷出尘,不知道听了多久。
牧笳小时候跟在言瑶身边伺候,对这个人再熟悉不过。这是言瑶的二叔,也是嫡系唯一逃脱死局、被言家所有人视为振兴之光的言霁。
牧笳想起刚才牧薇所说的“二郎”,意识到这些年他们都在一起逃难。想来当年牧薇带着言瑶离开帝御城后,没过多久就被言霁找到。难怪牧薇敢来帝御城,原来,是有言霁做底气。
牧笳和言霁对视一眼,很快错身而过。牧笳皱着眉,心事重重投入人群,言霁也淡然地收回眼睛,朝另一边走去。
牧笳身为侍卫却离开这么久,已经是重大失职。若是被人知道,立刻就能革了她的职。牧笳不敢再想言家的事,赶紧去找慕策。
她匆忙赶往失散的地方,一路担心极了,然而等靠近灯棚,牧笳的脚步却逐渐放慢。她站在熙攘人群中,静静看着前方。
灯火辉煌,鱼龙星舞,男子负手站在玉树华灯下,仅看背影就知不凡。他的对面站着一个美丽明秀的少女,少女双眼坚定,虽然衣着和慕策差距巨大,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文华傲气。两人并肩站着,女子似乎不同意慕策的话,摇摇头,不卑不亢地反驳。路过的人无不朝这里投去一眼,无他,这两人实在太出挑了。
原来是她,牧笳心里无声喃喃,自嘲地笑了下。
难怪这么久陛下都没有派人来找,原来,是遇到了佳人。
牧笳刚才在破妄瞳中看到慕策对一个女子动心,那时牧笳没能看清女子的长相,现在,牧笳终于知道了。她的衣服和破妄瞳中一模一样,就算经年不见,长相大变,牧笳也能一眼认出对方。
言瑶。
看来这些年言瑶过得并不算差,虽然服饰普通,但她眼睛里一点挫折都没有,即便和陛下说话都有争有辩,一看就知没受过苦。牧笳就不会拥有这样的眼神,生活很早就教会她低头保命、谨言慎行。她永远都不敢反驳慕策,更不会像言瑶这样,抬头挺胸地和慕策争论。
言瑶还和小时候一样,误撞皇子也敢抬头偷看,似乎永远不知道害怕是什么。这样无忧无畏的女子,难怪能让眼高于顶的陛下破例,难怪能让母亲无怨无悔地付出。
牧笳感到些微茫然,为什么她拼尽全力才能赢来的东西,言瑶轻而易举就能得到。母亲是这样,慕策也是这样。
牧笳识趣地没有上前,那两人终于谈尽兴了,言瑶转身离开,慕策负手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未动。牧笳眼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和预言一模一样的画面,她竟然有幸亲眼看着这一幕发生。
慕策早就知道牧笳来了,也心知肚明她去见了谁。慕策在这里等她回来,不想,竟意外见到一个人。
他看到言瑶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言瑶装作不认识他,和他谈论灯谜。慕策也陪着她演,听她借古议今。慕策的配合大概让言瑶产生了一些不时宜的幻想,她开始得寸进尺,试图试探慕策的想法。慕策微笑着说了个软钉子,言瑶独角戏再也唱不下去,寻了个借口离开了。
慕策心想还算她识趣,要不是为了等牧笳,他可没耐心听一个读了两本书就想指点江山的闺阁小姐歪缠。言瑶走后,慕策负着手,从容等牧笳跟上来。但是过了很久后面都没动,他轻轻抬了下眉,回身。
牧笳看到他转身,这才分开人群,慢慢走上来抱拳:“属下来迟,请陛下恕罪。”
慕策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很快捕捉到她眼角边有水渍。慕策没有问她这段时间去哪儿了,说:“那不就是你要找的灯谜吗,去看看吧。”
明明不久前牧笳还欢欣雀跃看灯,只过去片刻,她的心境就截然不同了。牧笳看着那个谜语,完全凝聚不了注意力。慕策注意到她心不在焉,表情略有些不虞,突然问:“你在想什么?”
牧笳一惊,这才想起来他们在猜灯谜。牧笳慌忙垂头:“陛下恕罪……”
慕策听着她一口一个恕罪,心里没来由窜起一股烦躁。慕策止住她的话,说:“你要是真想请罪,那就把谜语解开。宫里教了你这么久,你应当不至于连这种题目都看不出来吧?”
牧笳垂下眼睫,她仔细想了一会,叫老板来对答案。她顺利解开谜题,但是等他们拿着凭证去摊子时,得知刚才那枚发簪已经被人兑换走了。
牧笳本来也没心思要什么发簪,见状说:“看来它和我无缘,便算了吧。公子,我们已经出来很久了,该回去了。”
慕策扫她一眼,抿了抿唇,矜贵颔首:“好。”
他们回宫后天色已然大黑,慕策换了衣服,在寝殿里看剩余的奏折。牧笳例行询问巡逻,确定无误后将众人打发到岗位上。今夜轮到她守夜,牧笳端着一壶茶进殿,看到慕策端坐榻上,轻缓翻过一页。
牧笳跪到榻边,轻手轻脚上茶。清澈的茶水注入白瓷杯,茶香氤氲,热雾升腾。一粒细小的水珠挂到牧笳眼睫上,她睫毛动了动,轻声问:“陛下,今日和您说话的那个女子是谁?”
慕策淡淡撩了她一眼,低头,依然看着自己手里的折子:“不认识,兴许是哪家小姐出来观灯吧。”
慕策声音冷淡,看起来并不喜欢这个话题,或者说,不喜欢她提这个话题。牧笳垂下眸子,这些年随侍慕策的经验告诉她应该安静退下,但牧笳不知道怎么了,就是没法平静。她放下茶盏,没忍住又问:“昨日听人提起言家,不知不觉,言家都被流放九百多年了。言家当年到底做错了什么,何故要罚这么重?”
慕策翻折子的手一顿,抬眸,定定望向她。牧笳接触到慕策眼神的时候就一咯噔,立刻跪正,双手贴额拜倒:“属下僭越,陛下恕罪。”
慕策脸色已经非常冷淡,从看灯的时候她就心神不属,如今都回宫了,她还在想这些。慕策念在人伦常情,没有追究她擅离职守,结果,她竟然还想替言家求情?
慕策看了她一会,将折子扔在案上,淡淡说:“既然知道僭越,为何还犯?恕罪不是嘴上说说,要拿出行动来。”
牧笳更深地低下身子,慕策不欲过分为难她,说:“行了,你也累了,今天不用你值夜了,回去吧。”
牧笳深拜,缓慢退出寝殿。帷幔前灯火噼啪爆了一声,火光剧烈摇晃。慕策又勉力看了一会,觉得大殿里空荡荡的,实在没心思看这些小字,便扔下折子起身。
他站在落地排扇窗前,负手看向窗外。檐角风铃叮当作响,雪花静静落在树梢,仿如挂上满树银花。慕策看着雪,不知为何想起那枚凤衔花玉簪。
她总是很在意自己的头发,或许,换发饰能让她安心些?
雪花静静落下,连绵不绝的宫殿几乎要与雪景融为一体,牧云归扶着栏杆,略有些出神地盯着面前的雪枝。
身后传来一声咳嗽,牧云归回头,发现是慕思瑶来了。牧云归站好,对着慕思瑶轻轻点头:“慕郡主。”
第103章 璃玉 鱼目混珠
牧云归没有想到慕思瑶会来找她,她打完招呼后,两人相对站着,气氛微微有些尴尬。慕思瑶主动说:“刚才,多谢你了。”
牧云归回道:“我不过说了句公道话罢了,应该做的。”
有了刚才的事开场,话题稍微打开一些,慕思瑶顺势说:“太后和王叔都是性格强硬的人,谁都不肯让谁,你多进宫几次,习惯了就好了。太后这些年一直想让王叔成婚,好几次连名单都选好了,只是王叔一眼都不肯看。后来我逐渐长大,太后见王叔实在铁了心,才渐渐罢了。”
牧云归能想象那个场面,慕太后和慕策都是强势且自信的人,慕太后强硬插手慕策的后宫,坚决反对牧笳,而慕策不肯服软,便干脆接慕思瑶进宫。既然慕太后那么看重血统,那就大家一起绝后好了。慕太后和慕策冷战了二十多年,慕思瑶夹在两者之间,这些年过得恐怕并不容易。
牧云归说:“这是长辈的事情,我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修炼,其他事不明内情,不好置喙。”
牧云归委婉表明自己的态度,帝女也好,立后也好,这都是慕策和慕太后的事。牧云归不在乎,她只想趁这段时间好好修炼,增强实力,其他的事情她不会管。若有人想拿牧云归当筏子,那就大错特错了。
慕思瑶静默片刻,问:“你母亲的事,你就不关心吗?”
刚才慕太后很明显支开人手,慕思瑶虽然不知道他们要谈什么,但左不过就是那几个话题。在皇室,母亲的地位基本等同自己的地位,牧云归是一个半路回来的帝女,竟然不着急替自己母亲争取名分吗?
牧云归看向前方浩白混沌的天际线,说:“她离开北境,给自己改名牧笳,之后再没有提过北境皇宫,想来已经做出选择。所谓名分在她眼里一文不值,我尊重她的决定,不会让这些事搅扰她的安宁。”
这是慕思瑶第一次正面听到牧云归的母亲。独自抚养女儿,在女儿成长期间一个字都没有提过生父……慕思瑶轻轻挑眉,不知道该说牧笳决绝还是狠心。
廊外的雪簌簌落下,慕思瑶看着前方,说:“宫里不让议论这些,我并不清楚当年的事,只知道王叔和太后闹成这样,是因为一个叫言瑶的女子。抱歉,在你之前,我们都以为她叫言瑶。”
牧云归轻轻点头,说:“不用向我解释,我明白。”
慕思瑶继续说道:“包括我的名字,也是因她而起。我曾经好奇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王叔念念不忘,甚至不惜和太后翻脸。后来见了你,我大概明白了。”
谈起母亲,牧云归也缓缓呼了口气。她伸手接住一片雪,道:“我母亲因为生我亏空了身体,才十五年就病逝了。如果没有我,她肯定能活更久。”
“话不能这样说。”慕思瑶道,“不要名分是她的选择,生下你,想来也是她的选择。”
牧云归握拳,雪花在她掌心融化,变成一滩沁凉的水。牧云归叹道:“是啊,我也明白,所以在她走后,我更加勤勉地读书、修炼。只有这样,才是不辜负母亲对我的付出。”
天光被雪反射,映照在廊下,投下一片朦朦胧胧的白。牧云归侧脸笼罩在雪色中,当真是欺霜赛雪,晶莹无暇。慕思瑶忽然好奇牧云归的成长环境,牧云归这样的性格,实在比同龄的卿族娇养出来的“精英”成熟多了。那些世家小姐从一出生就有人精心教养,做任何事旁边都有人盯着,饶是如此,她们的自律程度都远不能和牧云归比。慕思瑶问:“听说,你在习剑?”
牧云归点头:“是。学得不好,见笑了。”
慕思瑶眉尖飞快动了下,她回头瞥了牧云归一眼,没有说话。跟江子谕比,大概没人能称得上“好”字。
北境除了护卫,很少有人学武器。毕竟大部分修炼之人都出自卿族,动刀动枪的事情自有侍卫出面,他们只需要远远站着,放一些优雅华丽的法术就够了,谁愿意灰头土脸学武器?慕家算是对晚辈修为要求最严苛的家族了,就算如此,慕策和慕思瑶都擅长法术,不能近战。
普通人感受不到差别就算了,牧云归明明知道自己在轻功上占多少优势,依然能忍住诱惑,不偷懒,踏踏实实苦打根基。牧云归和江子谕这种老天爷赏饭吃的天才不同,她每一个方面都不是特别突出,但稳扎稳打,每一个方面都不拖后腿。若她将来长成,一定是一个很可怕的对手。
一个全面稳健无缺点的对手,可比一个某方面天赋拉满的奇才难对付多了。
慕思瑶心中慨叹,说:“可惜王叔找回你太晚了,如果早些年他就知道你的存在,便不用召我进宫了。”
当年慕策以为自己不会有孩子,所以才抱慕思瑶入宫,没想到牧云归回来了。慕思瑶的位置瞬间微妙起来,连镇安王府都变得进退两难。
这是两人之间的敏感话题,空气微微凝滞,牧云归没有接,而是问:“先前在无极派见到过你,你去少华山,是因为江子谕的事吗?”
慕思瑶也没有纠缠,微微点头:“没错。他窃走霜玉堇,冥寒冰又莫名消失,北境总要给个说法。我路上还在奇怪冥寒冰上覆着慕家专属封印,为何会破解?没想到,竟然是你。”
慕家的封印,唯有慕家人的血可以打开。江少辞因为霜玉堇开罪于慕家,被封印在天涯海角,多年后又因为慕家后人的血重获自由,也算是因果循回,造化弄人。
提起江少辞,牧云归脸上轻松了些,带着笑意说:“我那时不知天绝岛底细,过了很久才猜出来他是谁。我刚救他出来的时候,发现他总是说一些奇怪的话,还以为他脑子有问题呢。”
慕思瑶也微微笑了。牧云归谈起母亲、天绝岛时神情都是收敛的,唯独提起江少辞会发笑。看得出来,她很喜欢那个人。
慕太后的等级观念根深蒂固,可是得知牧云归和江子谕成日待在一起,却什么话都没说。可见,再古板的人,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会变得很好说话。
少女们谈起情感问题,彼此距离不知不觉拉进。牧云归主动问:“那次你在姑胥城法器阁做什么?”
慕思瑶说:“我奉王叔之名前往无极派,在无极派看了他们的阵法、云舟,觉得很新奇,便想去了解一下他们的法器水平。”
“怎么样?”
“大开眼界。”慕思瑶微微叹了声,如实道,“没有了解前,我以为外面的人都奸诈狡猾、无情无义,实际接触后却发现并非如此。他们确实很吵,外界环境也不如北境,但是那里欣欣向荣,百花齐放,各种新鲜想法层出不穷,许多法器北境连听都没听过。若是将来发生冲突,北境的状况恐怕不乐观。”
慕思瑶果然是慕策按照继承人标准养大的,思考问题完全站在长远的角度上。牧云归问:“北境会和外界发生冲突吗?”
“我希望不会。”慕思瑶细微地笑了下,说,“但不可不防。而且,回来后我一直在想,我对外界的想法被证明是偏见,那我们以为的凡族愚不可教、难成大事,是不是也是偏见?北境终究是一隅之地,在一个小圈子里待久了,只会越来越封闭、自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变成了井底之蛙。而且北境的传承也很有问题,我曾经没觉得子承父业有什么不好,我身边的人一直过着这种生活,父母学习什么功法,子辈就继续学习什么,世世代代,稳若金汤。想让子女拥有更高的起点没有错,但功法只传给家族后人,如果后代没有天赋呢?长此以往,保护的到底是自家后人还是技艺功法?除了北境,其他地方都是师徒制。统一授课,择优培养,无论是教导的弟子人数还是顶尖弟子的能力,都远非北境能比。这一次少华山之旅让我觉得,外界时刻都在变化,唯独北境,和千万年前一模一样。”
北境人天性清冷,能听到这么一大段话可不容易。牧云归仔细盯着慕思瑶的表情,问:“你觉得紧张?”
“我不知道。”慕思瑶吁了口气,缓慢道,“可能,我只是担忧不知会走向何方的未来吧。”
牧云归和慕思瑶曾经因为继承人的事情非常尴尬,现在两人说了些话,气氛缓和很多。牧云归像是想起什么,突然道:“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慕思瑶有些惊讶,颔首道:“如果我能帮得上忙,自然在所不辞。请讲。”
“言重了,只是件小事。”牧云归从锦囊中拿出一粒珠子,问,“我不太熟悉北境的饰品,你知道这颗琉璃珠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慕思瑶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说:“这应当是璃玉,不是琉璃。这两种材质看起来很像,但是琉璃颜色艳丽却驳杂,清脆异碎,而璃玉鲜艳明净,没有杂质,轻易不会碎。这两种价格天差地别,时常有人用琉璃以次充好,但你这颗确实是璃玉。至于用来做什么……”
慕思瑶微微皱眉,说:“看孔的大小,扇坠、手链、流苏、玉佩配饰,都是有可能的。”
牧云归似有所思,慕思瑶看到,问:“怎么了?”
牧云归回神,摇摇头,轻描淡写将珠子收好:“没什么,无意捡到一颗珠子,觉得很稀奇。”
牧云归明显不想多说,慕思瑶颔首,没有再追问。她们俩在廊庑说了许久的话,牧云归装好锦囊不久,慕太后派人来了。
慕策不知道和慕太后说了什么,慕太后看起来很疲惫。慕太后打起精神和她们说了些场面话,就让两人出宫了。
言府,江少辞听说牧云归回来了,立刻跑过来询问:“怎么样,那些人为难你了吗?”
“没有。”牧云归找了个地方坐下,江少辞立刻挤过去,长福不敢抢,便跑前跑后端茶送水,用行动来证明谁才是家里有用的那个。
牧云归端起茶盏,刚刚抿了一口,外面忽然传来侍女的声音。侍女捧上来一个锦盒,说:“帝女,镇安王府给您送来一份礼物。”
牧云归意外,她和镇安王府没有交情,这个盒子只可能是慕思瑶送来的。牧云归打开,发现是一串五光十色的琉璃手链。
应该说,是璃玉手链。
江少辞挑剔地拨开手链,四处在盒壁上敲打机关:“她给你送这个做什么?”
牧云归白了江少辞一眼,拿起手链,大大方方戴在手上。慕思瑶既然敢送来,就绝不会搞幺蛾子。
牧云归皓腕凝霜,明丽剔透的璃玉挂在她手上美不胜收,越发衬得那一截手腕纤细美好。牧云归看着手腕上的玉珠,心道慕思瑶果然是个聪明人。
牧云归忽然说:“别找了,她不会干这种事的。你陪我去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