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藤鹿山
王师行踪不定,纵使想要飞鸽传书也不知地儿落,他快马加鞭足足赶了三日才寻王师踪迹,好在他运道好,遇到王师也正回朝的路上,不然若还在旁处,等陛下收到信,都不知过去多久了。
曹都统嘶声指着王帐处,艰难擦了两把汗,一时间嗓子眼发涩,胸腔堵的厉害,“放你进去,你自己进去禀报陛下。”
“大人......”报信之人一脸惊慌失措,这活儿他如何敢接?
曹都统苦笑,斥退了他,提步往远处最高大的营帐走去。
此去云间平叛王师平叛迅速,仅仅几日广陵郡王及其部下便被捉拿,本早几日便能回朝,只因车渠传来的军情,重新调配三军,这才又耽搁了几日时间。
就在方才他才听说,圣上宣了几个将领前去商议后续军务,打算要先行回宫。
当时一众人都在夸赞圣上勤政爱民,不忍朝政荒废,一番辛苦,才急行军,大半月以来不得休息,这般又急着要去处理朝中政务。
只他猜测,这恐怕不是急着去处理朝政,是急着回宫见皇后娘娘。
没见一路回程都不见停的?
他们这些成日风吹日晒的老兵老皮子一路奔波劳碌都累了苦不堪言,浑身酸疼。陛下与他们一般日日骑马,偏偏无事人一般。
怎知如今......如今出了这事儿?
远处军帐之外,曹都统与内禀了一声,得知圣上仍在军帐里跟旁人议事。
“放我进去,有要事要奏予陛下。”
“大人,里头也是在议事呢,还是前线报回来的事,有什么事比那事儿还重要?”
曹都统脸色难看,嘴唇动了动,还没出声便听到军帐里走出来亲卫,朝他道:“曹大人,陛下叫您进去。”
曹都统掀了帘子入内。
帝王军帐之内面积甚大,哪怕是行军,圣上的住所都无疑是奢华的,宽敞一片,走在毯上也不见脚步声。
夜已经深了,赵玄站立在案前,垂眸皱眉看着手中情报,眸中带着一丝威压,听到帘外嘈杂,依稀是曹都统的大嗓门,便叫他进来说话。
赵玄似乎察觉到曹都统情绪不对,一双平静地眼眸从奏报中移开,落在他身上。
圣上这双眸子总如神佛般无悲无喜,曹都统顿时觉得自己就不该心软,自己来报这事儿。
他深吸了一口气,咽下两口口水:“陛下,京中传来消息......”
曹都统跪了下去,朝着上首的君王悲怆说起。
“京郊遭遇石海,娘娘她...尚未脱险......”
这事儿自己亲口说出来倒是和方才听到不一样,曹都统颤颤巍巍瞧着上首的陛下。
陛下身躯一怔,似乎没有听明白他在说什么,重新问他:“什么?”
曹都统从地上爬起,重新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不敢继续刺激下去,安慰说:“也是说不准的,陛下莫要着急,方才报来的人说救上来好些个人呢,两万多人过去挖,娘娘福大命大,恐怕只是虚惊一场,说不准现在人已经被救出来了,京城离这里远,就是来报平安,也没那般快送到的......”
是,报平安没那般快送到,报丧也没那般快送到。
曹都统的好心安慰,叫赵玄周身起了无边的寒意。
他听见皇帝像是在同他说话,又像是喃喃自语:“是不是送错信了?”
一会儿又从桌前扶着桌案慢吞吞摸过,解了腰上的佩剑丢在地上,脚步带着几分虚浮,朝着外边吩咐:“去牵马过来。”
那声音彻骨的嘶哑,叫身边几人都听出一股子的绝望来。
似乎这人不是回京去的,是要去殉情去的。
倒是叫那曹都统想起广陵郡王来。
反叛前喊打喊杀,汹涌澎湃,便是见了皇帝,也还有胆量对抗,过程虽是惨败,自起势到被镇压,气势却丝毫不输。
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位郡王确实是勇气可嘉,只不过差了几分谋略与运道罢了,若是生于他朝,说不准还真能成事。
只可惜他们本朝早有真龙,蛇龙相争,岂非不自量力。
广陵郡王被捉拿之时,也是如今陛下这般,骇人的平静。
赵玄一瞬间失聪了一般,自那句石海皇后未曾救出之后,便只听到曹都统嘴角掀动,却听不见他说什么。
那一瞬间似乎天地失声。
他心神恍惚的掀开营帐,冰冷刺骨的寒风迎面拂过,掀起了他鬓角的发。
踉踉跄跄、跌跌撞撞的往外走去,翻身上马,一甩缰绳,马儿朝着外出飞奔而去。
他似醉酒一般,脑子里浮现出一团团白色光晕,黑色缠绕着的丝线,乱作一团,叫他难以端坐在马背上,夜风一阵阵吹过,赵玄冻得冰凉的脸,倒是恢复了一些神色。
宝儿还在等他回去,他要快一点,再快上一点......
她那般乖巧的姑娘,如何会出事。
她一定在怪自己,怪自己说好了归来的时日,却晚了几日。
找人来骗自己的,一定是。
***
京郊麓山底下———
皇后遇险,何等大事,几乎是能动用的上的人连夜都赶过来挖掘。
连着四夜不眠不休的挖掘,才只挖了不足十一。
当夜电闪雷鸣,风雪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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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间分离了许久,重新见面恨不得融为一体。
赵玄用下巴抵着她头顶的发旋,听着她含糊不清的闹脾气,抱怨自己骗了她,并且扳着手指仔细算起来。
“说好的半个月,最迟二十日,可你整整二十五日都没有回来,连信也不给我。”
赵玄从未如此的难受,他攥着那双布满泥泞的手,痛苦起来,悔意侵蚀着他的五脏,连夜的不眠不休压不倒他,这一句话几乎要压倒他。
“是朕食言了......”
玉照不答话了,将他的大掌掰开,将自己冰凉的脸贴着其上,不再言语。
今日她的话少。与往日的活泼叽叽喳喳半点不同,身子又是如此的冰凉,赵玄却恍若未觉。
只装聋作哑,只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他觉得这般也好,无论怎样叫他跟他的宝儿在一起就好。
单只手握着她纤细的臂弯,将她拉到怀里,用力到指节都是一片青白。
“你弄疼我了,你松手......”
玉照蹙起眉头,说话带着几分娇气。
滴答滴答细微雨滴低落的声音,像雨水又像是泪滴。
他身前一片濡湿,任凭他怎么努力的想将她搂入怀中,他的手仿佛使不出力,宝儿还是脱离了他。
她赤着脚站在他面前,脚上脏兮兮的全是泥水。
赵玄慌乱地拿着自己的袖子给她擦,怎么都擦不干净。
她哭着说:“我不再等你了,你骗我,你晚了好多日,我要离开了!”
赵玄心中剧痛,双手死死握住她的肩头,大片大片的污血从他手上蔓延开来,他却宛如看不到一般,从未对她那般狠厉过,几乎是咬牙切齿,语气如寒刃一般:“你要去哪里?我就在这里,你还能去哪里?”
“我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这里好湿好冷,你把我葬了吧......”她一直哭,一直哭。
他呼吸急促慌张的抓住她的手,将她布满血污的身子再度死死揽入怀里,这回他做到了,他用了极大的力,甚至都能听见骨骼作响的声音。
赵玄不断地喃喃自语:“你要去哪儿?你还要去哪儿?!你别自己一个人,你带上朕......”
赵玄心尖一颤,从床上睁开了眸子,眸中清明一片,他从床上翻身而起,匆匆往帐外去。
梦里她抱着他,无助的呜咽。
“我疼啊......”
“全身都疼......我的腰,我的腿.......”
外头雨还在下。
百年难得一见的倾盆大雨,叫这片山谷里狼藉不堪。
被山石泥水层层掩盖的受灾之所,数以万计的人日夜不停的挖掘翻找,更有从远方调来的起石车,担车,企图从偌大的废墟中翻找出那些人。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李近麟那日受灾,□□宝马不受控制,一路背着他跑了许久,费了老命勒住了马,往回一看早已一片狼藉,自己倒是阴差阳错躲过了一劫。
不过这劫他宁愿赴死,也不远如如今这般,该活得不活,自己这条命倒是保了下来。
只不过如今腿也是伤了,见皇帝身影出现在这片混沌之中,茫然的张望,似乎是一只迷路了的困兽,已经辨认不出方向。
李近麟立刻瘸着一条腿过来劝阻他。
“陛下,您先回营帐稍作歇息吧,此处还不安全......”
主子一连数日奔波,更是从无休息,才精疲力竭几乎是被人搀扶回的营帐,不想这般快又出来了。
这次的石海来势汹汹,说不准何时又来一遭。
哪怕冒着被杀头的风险,也不能叫九五之尊来此处趟这趟浑水。
皇帝清冷的脸,外边冷的彻骨,他却穿的单薄的石青袍衫,甚至都没戴冠,不复往日整洁庄严,几缕发丝散乱在额前,脸上生出了些青色胡茬。
赵玄迎着风雨口,眼中充血,问李近麟:“那日活下来的,都有谁?”
李近麟一怔,当即要报出口,却见陛下又打断他的话,指节不轻不重的抚摸着佩剑,用说蝼蚁一般的语气,“全拖下去收监。”
远处传来一阵喧嚣,亲蚕礼那日坠儿并未出宫跟随,她从宫里抱出来的雪爪儿,雪爪儿一落地,便沿着废墟狂奔。
四条腿不住的往地上刨坑,不一会儿就被砂石磨的四肢蹄子染了血,它不知疼痛一般,继续奔走。
忽的,雪爪儿朝着一处疯狂吼叫,坠儿擦着眼泪奔跑了过去,由着皇后的狗儿引路,众人齐力之下,终于露出轿撵一角。
“陛下......”来人面色苍白的过来报。
“娘娘的......娘娘的凤体挖、挖出来了......”
那一瞬间,离得皇帝近的一众人等更是恨不得远离此处。
想想也知,在地下埋了六日六夜,尸身会成一副什么模样。
皇帝与他们所想的癫狂不同,而是在听到之时,静默了一瞬,胸膛起伏了几下,提步走了过去。
那具被抬出的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