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水小草
光从门外照进来,照在丝线上,被切成了细条整整齐齐落在了纺纱机上,女工换下线轴的动作轻盈如点水的蜻蜓,在纺纱机上留下了一片蝶影。
“所谓法度就是与人私心相争。”卫蔷看着那些丝线,轻声道,“以法度制人心,别让法度成为一性、一派、一脉、一家谋私之器,便可与天下私心相争,法度有刀,到时一些人想要妄动心思,想起来头上悬着的刀,也能有所畏惧,至于胆大包天以利抗法之徒,杀了便是。”
说话时,卫蔷握着自己的刀柄。
陈伯横又是一默。
以法度敌私心,说起来简单,又有谁比他这中书省丞相更懂其中艰辛的呢?
“卫二你想做之事好气派!就当如此!”薛惊河轻轻放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拿起的丝卷,朗声笑道,“从小到大卫二你想做之事无有不成的,我还真盼着能看到你能弄出何等局面来。”
卫蔷也笑了:“薛大傻你这时候倒是不傻,只怕心里也想着多换些粮食棉布的主意吧?”
薛惊河哈哈大笑。
看着两个在说笑的年轻人,陈伯横心中忽而一松,前路漫漫又如何,总有铜墙铁壁在前,这些孩子还年轻。
再看薛惊河笑着看卫蔷,双将手对到了一起。
“卫家小丫头才貌双全,位高权重,正如一明月高悬,天下仰望者不知凡几,姜假仙儿啊姜假仙儿,我若是你现在都急死了,薛少将军年纪正当,知根知底,为人洒脱,若是卫小丫头与之相合,也算是得了一臂助。可那薛重城府颇深,卫小丫头志在天下,他身为大梁大将军只有合流、相争两条路,以如今定远军之势西北只有俯首之理,他如何甘心?若是相争,薛少将军又在两难之地……
“北疆猛将如云,薛少将军纵然英武,卫家小丫头也不需以终身大事以换,这‘才’不必图。
“西北乱战半年连粮食都靠北疆接济,卫小丫头若要夺下西北,只需先断粮而后困住四州,虽然有一番波折却是必得之地,也不必为了四州之地配上终身,这‘势’不必图。
“无才无势,也就只剩一身美色……”
陈伯横假作细尘入眼以袖遮脸,细细打量薛惊河。
“若是卫家小丫头称帝,这薛少将军之品貌也算是有光烈*之相。只是小丫头心思如何……”
心念一起,陈伯横已经决意写书信给自己的二弟,让他问问阿崔卫小丫头可有心仪之人,如若真有,他必要极力撮合。
别的不提,如今姜假仙儿在洛阳,他算是长辈,小丫头成婚之时他做见证必是足够,姜假仙儿做不成的事儿他做了,也不枉姜假仙儿将他送来此处。
卫蔷自然不知道又有人对她的婚姻之事动起了心思,走出纺纱坊已是中午,时进中秋,也不像从前那般酷热,卫蔷看见有人在城外卖笼饼的。
笼饼其实就是蒸饼,同州随长安叫法作“笼饼”,这笼饼却是有馅儿的,肥猪肉掺了鸡肉做了馅儿,整个饼形状略细略长,与寻常笼饼不同,还有一名字叫“玉尖面”,店家是个善言辞的,他们一行三人说的都是官话与同州方言不同,这店家立时就知道这几人都是北疆来的——如今的同州城里也只有北疆来的那些男男女女会说官话。
“三位郎君放心,我家这玉尖面可是从前唐御厨手里学来的,本来是在长安做生意的,十多年前来了同州,不说同州,我家这方子整个河北没有第二家。”
正在挑筷子的薛惊河笑出了声,他看着那店家突然捏着嗓子道:“店家,这里可不是三位郎君。”
店家连忙道:“误会误会!娘子生得好,是小人眼拙!”
卫蔷一边提壶给三个人都倒了水一边说道:“薛大傻你不要戏弄这店家了。”
听见有人为自己说项,店家又笑着说道:“多谢郎君多谢郎君。”
这郎君是对着卫蔷说的。
薛惊河又笑出声来,几双筷子在他手里可怜巴巴,几乎要被攥断了。
卫蔷倒是习以为常:“先来二十个玉尖面,再要四碗麻粥,拣着小菜上两碟。”
店家连忙退下,卫蔷看着薛惊河突然笑出声来:“薛大傻,竟有人真把你当了女子,哈哈哈哈!”
薛惊河一挑眉头,低下头喝了口水。
麻粥就是加了胡麻的粥,一个玉尖面足有一男子手那么长,两寸粗细,二十个满满用小萝装了来,几乎要把人的脸给挡住,看得陈伯横心惊。
两个小菜一个是酱的苋菜一个是盐渍的秋葵。
陈伯横拿起一个玉尖面咬了一口,再看埋头苦吃的二人,突然又察觉两人有一处相合。
绥州绥德县的童学堂里,一群孩子围着一位穿着青袍的男子在哭,男人的衣服上沾满泥,泥水淋漓在地上,就连脸上头发上也狼狈不堪,小心解开眼上沾了泥的白纱,他苦笑道:“我都说了不疼,你们还哭什么?”
一个小男孩儿浑身是泥巴,嚎啕大哭道:
“沈夫子你打我吧!是我要进泥塘里摸地龙的!我害您掉进泥塘里了!”
“你才七岁,淘气乃是天生之事,我身为师长没告诉你们泥塘不可入,这是我之过失,哪能责罚于你?”
“哇!”男孩儿哭得更大声了,他从前是童学中最淘气的一个,今日着实被吓坏了。
童学一个男孩儿去摸地龙却陷在泥塘里出不来,沈夫子去救他却也跌进了泥塘,幸好两人都未出事。
得知此事,绥德县教部两人连忙赶到童学,却见那目不能见光的沈夫子正眯着眼小心给孩子们擦眼泪。
脏污的衣袍放在一旁,中衣稍解,露出了一片白玉似的皮肉。
教部两人晃神片刻,才抬脚走进了屋内。
沈夫子听了声响转头看过来,面上微露浅笑:“可是教部的大人?我行事不周,给二位添麻烦了!”
两中又有一人一怔。
平时戴着眼纱已是惊艳,今日一看,这童学的沈夫子,着实是谪仙般的好相貌啊!
第182章 心动 “中秋饮宴,皇后身子有恙,让于……
生得好的沈郎君纵然有目不能视光的毛病,可他是童学夫子,能写会画,县里的人都看重得很,自然也有不少人心中动了心思,有人说为自家女儿打算,也有那丈夫死在了战场的小寡妇自己提着篮子就来了。
看着那个形容娇俏的小妇人,童学门外正张罗卖两合面蒸饼的马巧娘摇了摇头。
沈郎君从前就住在他们村的山上,要不是照顾他的丁家兄弟都被韩家抓走当壮丁了,他也不至于下了山来。
马巧娘至今还记得沈郎君在黄昏之时跌跌撞撞走下山的样子,他穿着一身深青色的衣袍,皱皱巴巴,狼狈至极,扶着道旁的一棵树像是从山里走出来的精怪,那样一张脸就算沾了泥土也比马巧娘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
后来沈郎君要进县里给童学当夫子,那些北疆来的穿着青色短衣的大人们就找到了在县里讨生活的她,帮她开起了这蒸饼摊子还给她钱让他每日给沈郎君送两餐饭。
“这般俊俏的沈郎君应该找个能安稳过日子的,能妥帖照顾了,这位娘子啊……”
听见来替孙儿买蒸饼的老妇人这么说,马巧娘没应声。
她倒不觉得什么般配不般配,只是总觉得这沈郎君不是能在这小县城里待久了的。
石墙院里有几棵石榴树沿着花架蜿蜒,还有几棵葡萄树长成了一个凉棚,这里本是韩家一个旁枝的别院,足有三进,最前面的堂屋又扩出来一丈,就成了童学孩子们上课的地方。
童学已经下了课,沈秋辞正坐在葡萄架下写着什么,突然听见了声响,他抬起头,隔着白纱模糊看了一人走了进来。
“沈郎君,奴是替人来给您送纸笔的。”
沈秋辞站起身,行礼道:“多谢。”
“有什么好谢的,我本就是替财部跑腿的,这是我份内之事。”
说话的人声音婉转如黄鹂。
看不清人沈秋辞仍是客气道:“自我进城就颇得照顾,一句谢总是要有的。”
那人将篮子送到沈秋辞面前,柔声道:“早听说沈郎君生的好看,没想到竟是这般好看。”
这话可有些轻浮,沈秋辞小心退了半步:“一副无用皮囊罢了。”
“沈郎君是从蜀地来的,没想到官话竟说的这般好,郎君可去过长安?”
沈秋辞直起身子,缓声道:“在下是吴人,南吴前御史大夫沈昭是在下阿父,南吴太傅沈契是在下祖父,我的官话也是得祖父所教,十数年前我阿父被南吴先帝所杀,我与阿娘和祖父得三位义士相助才侥幸北上,我们原本是在房州岚县一带隐居,阿娘祖父先后身故,后来因丁大兄得罪了当地豪强才来了绥州。这些话在下已经交代过了。”
将篮子放在石桌上,妇人转身坐在了石桌旁,掩唇一笑:“郎君你怎与奴这般交代身家来历?奴可要脸红了。”
沈秋辞还是站在一旁不动,嘴唇微抿,仿佛有两分气闷之意。
女人又笑了,再说话时她也换了正宗的长安官话:“郎君别误会,奴并无轻薄之意,奴从前也住长安,可惜蛮族南下之后竟是再未回去过,听郎君官话奴倍觉亲切罢了。这般一想,十多年已过去,也不知从前奴栽的葡萄又犒劳了哪来的雀鸟。”
沈秋辞一怔,对妇人行了一礼:“是在下、在下失礼了。”
看着这“美”名满绥州的男子,妇人微微眯了下眼睛。
又稍坐片刻,妇人摇摇从童学出来,绕进一处巷子进了一家民宅,从民宅的后门出去她已经换了身衣服,翻身上马,她同等在此处的人一同往绥州城去了。
“沈秋辞,男,今年刚是而立,当年蛮族南下之时绥德县马家村来了四人,三男一女,其中就有沈秋辞,四人几人在山上建了木屋以打猎为生,沈秋辞久居在木屋里鲜少出门,其他人对他也颇为照顾,马家村的人经常听见他们下山说要给沈郎君买些什么,后来那女子走了,只剩了一对姓丁的兄弟照顾他,韩氏起兵之时强征兵勇,两兄弟都被抓走了,只剩沈秋辞住在木屋里,据村民所说,丁氏兄弟留下的粮吃完了,沈秋辞实在饿急了才下了山。”
听鱼肠说完了深秋辞的来历,秋苇看着手里的册子,心中与自己所见的那个有些傲气又有些天真的男子相对,仍觉有些不妥之处。
“丁氏兄弟都能被韩氏抓走,就没想过躲到沈秋辞处?沈秋辞这般相貌,就算不能当兵若是被人看见……”
秋苇深知男人如何龌龊,别说女子,就连容貌姣好的男子在乱世中也如身处地狱。
那名鱼肠抬头道:“秋副大队长,我们也查过此事,那丁氏兄弟是进绥德县城的时候被抓丁之人所掳。”
秋苇因与柳般若查出了韩氏林氏等逆贼与羌人勾结一事,按功擢升为鱼肠部副队长。
从一个因要教授妆化之术而领了虚名的鱼肠部队长升为鱼肠部正正经经的副大队长,在秋苇身上可不是简简单单地升了一级这么简单,鱼肠部晋升快、人员耗损也厉害,往往立下大功之人只能将名字刻在英灵碑上,秋苇却是未杀人,未做刺探、间谍等事,勉强识了些许字在缺人手的时候做些抄录文书的事情。
这般的人竟然就能在刚过一年的时间里就在人才济济的鱼肠部里升为副大队长,实属罕见。
也因秋苇资历极浅,她行事很是小心,被调来绥州快一个月极少如今日这般连番询问。
“丁氏兄弟进绥德县城被抓?那他们村里可有人看见?”
鱼肠愣了一下,道:“据马巧娘所言马家村应是无人见了丁氏兄弟如何被抓,只有两个邻村之人传信。”
停顿片刻,此人又说道:“秋副大队长,从占下绥州至今,鱼肠部捕获各处探子、余党数十人,多是韩氏与牛渭余党,不是商贩就是吏员,一个眼有痼疾久在山上之人如何能成事?这沈秋辞将自己身世交代了清楚,若真是细作也不比说自己是南吴人世,平白惹眼,我们跟了许多日未发现一人与他暗中往来,眼见绥州渐平,他这细作能做之事越来越少,他也难淡定若此。”
此人说的是经验之谈,秋苇在排查细作这等事上堪堪入门,无法说他说的不对,可心中还是有疙瘩。
待这人退下,秋苇皱着眉头在屋里转了两圈儿。
看向桌案上的文书,她抽出一本却发现上今年二月的鱼肠部内传信件。
“拓跋部内有身份不明之汉人乃是南吴细作,在我等查清之前此人匿迹于西北。”
“他会不会是南吴安插在西北的探子?”
秋苇突发奇想。
……
前唐时候中秋节文武百官放假三日,大梁高祖为人勤勉,将三日的假改作了一日,唯有中秋夜宴一事未改。
此次饮宴设在紫微宫九洲池而非神都苑,赵启恩自称是不愿劳民伤财,卫薇笑得仿佛她信了。
大德殿内皇后小心为圣人穿上新制的龙袍。
看着圣人胸前金色的团龙,皇后笑着说:“圣人今日气色好,穿上新制的龙袍也格外英挺。”
圣人看着铜镜中气色比从前好了许多的自己,心中也颇有些得意。
“是皇后照顾得当,朕身子转安皇后当居首功。”
“妾实不敢当。”
看见皇后低着头为自己整理衣角,圣人低声道:“中秋饮宴,皇后身子有恙,让于嫔陪朕去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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