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水小草
复州实在太冷了,前一日下的雨里过了一夜都有些冰碴,兵士们裹着棉衣棉被缩在营中不想出来,这几日,西面南面是定远军,东面是驻守复州的安远军,从荆州来的粮道被截断,每日的口粮减半,越是吃不饱就越冷。眼见阴沉沉天上又下起了雨,有兵士被什长踹出营帐接水,再把晾晒的木柴收起来。
卢鼓儿家里是江州浔阳县庐山脚下的一家农户,他阿父原本是庐山上的农户,前些年江州的大户们在庐山脚下圈地,上庐山的路走不通了,他家搬到了县城外,用阿父的积蓄在五里地外买了三亩的桑树,阿娘每日养蚕蚕茧去城里卖掉,阿父去陈大户家里做短工,这几年北面来的棉布和棉花在江州卖的处都是,棉纱的价钱连丝纱的一半都不到,江州城里的织坊一家家地换成了织棉,阿娘得的蚕茧哪怕跪在地上求人都卖不出去,阿娘含着泪与他一同将家里的桑树都砍了,没想到过几日阿父也被人打断了腿扔回家。
陈家的郎君骑马路过田埂的时候摔了下来,田里一百多人都被打断了腿,阿父还好是打短工,据说佃户都被发卖了。
阿父的腿要治,阿爷去了要下葬,三亩地种的粮食连家里吃都不够,陈家又要将浔阳县周围十里的里都买下,三亩地只给了一百钱。
没了营生,家里剩的那点钱一日比一日少,很快就沦落到卖家当的地步。
大前年,阿娘被阿父典了往别人家生孩子,换了三贯钱。
前年,才刚刚十三岁的二妹嫁给了县里一家人换了五贯钱给阿父治病。
去年,十一岁的小妹卖进了大户家做奴婢换了两贯,签了十年的长契,生死由主家。
今年,阿娘典契到期,阿父想把阿娘再典出去,才三年,阿娘老了十岁,买家嫌阿娘年纪大了,只肯出五百钱。
三月征兵,卢鼓儿去了营前,领了一贯钱让阿父带回家,这是他的卖命钱了。
卢鼓儿如今不到十七岁,生得矮小又是新兵,营中上下谁都不把他放在眼里,连外衣都没穿就被赶出来收柴。
远远看一眼西面,卢鼓儿知道,今日要是西面那些北人杀过来,他们这后军还要围上去被人砍倒。
来了复州一直到上阵卢鼓儿都不知道这仗是跟谁打的,只听见那些骑马将军像见了鬼一样喊着“定远军”才知道这个名号。
北人凶猛,还会神鬼之数,那些带着怪叫声的东西一片一片地收人命,就像是庐山上滚下来的石头,让人逃都逃不掉。
上阵十几日,卢鼓儿实在是连定远军长什么样子都看不清,听到有人喊“杀”就低头举着刀乱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砍了什么,有时候小心抬眼,就看见什长他们早就不知道退去了什么地方。
只听说,那些人穿着黑色的铠甲,手里拿着闪亮的刀枪,骑着高大的马。
穿过雨幕,卢鼓儿目瞪口呆地看向东北面的山上,黑色的铠甲,闪亮的刀枪,黑色的马……
马蹄踏在黑色的山石上,发出脆响,穿着黑甲的定远军如山鬼一般袭来,雨仿佛都避让着黑色的铁甲。
那般高大,那般快,就像这北风和雨都是他们带来的一般。
卢鼓儿看呆了,连叫人都不会,眼睁睁看着带头之人手握一把极长的大刀,一刀下去,营外的护卫连话都说不出口就被砍到在地上,一颗人头伴着北人的铁蹄一并越过木篱。
抱头蹲下,卢鼓儿的怀里还有没晒干的木柴。
那些黑色的骑兵看也不看他一眼,直冲营帐。
雨水落在脖子上,卢鼓儿勉强抬起头,看见那柄长刀划开了营帐,里面还未来得及穿戴的人更来不及拿起武器,径直被长刀砍下了头颅。
坍塌的营帐落在取暖的火盆上,还没死的人哀嚎着逃命,他们甚至不敢拿起刀与那些黑色的杀神搏命。
这、这就是北人?
这就是定远军?
怀里的一根柴骨碌碌滚到地上,浸满了冬日晨间的雨水。
几十里外的景陵城里,陈重远坐在卫清歌的身边看着湛卢部送来的军务。
卫清歌转头看了他一眼:“陈猫猫,你今天怎么了?”
陈重远低头一笑:“我想着阿蔷姐姐正在杀敌,就有些坐不住。”
卫清歌将头转了回去。
“家主好久没有亲自上阵,那些人叫申屠大壮是夺魂枪,叫符要钱是铁骑娘子,叫白胖子是笑面佛,叫燕歌是蓝眼狼王……都忘了从前是如何叫家主的了,合该让那些姓杨的看看,屠戮百姓,围堵城池,就该被天下第一凶刀砍在颈上。”
申屠大壮是巨阙将军申屠非,确实生得高大勇健,比薛将军都要粗壮,符要钱是龙渊将军符婵,龙渊部几万人从头到马脚都是铁甲,花钱的地方数不胜数,到现在没做到自给自足,白胖子是龙泉将军白庞,他总是笑呵呵的,龙泉部却是出了名的无情之师,造反之人将自己的妻儿绑在城外假意投降也拦不住他的刀锋。
巨阙部、龙渊部还有龙泉部从同光八年南下平叛以来名震九州,让人知道了定远军到底是怎样的强兵,却也让人渐渐忘了从前被称作“天下第一凶刀”的卫蔷。
想起卫蔷的凶名,陈重远笑了:“我从前第一次见到阿蔷姐姐,也先被她的名声给下住了,其实阿蔷姐姐是能爬上树给小孩子救猫的好人。”
“噗呲……”卫清歌笑出了声,将“救猫”两字在嘴里念叨了两遍。
“我还记得那时大学政说你想从军,过了这几年,你现在算是得偿所愿。”一边在文书上写下批注,卫清歌一边说道。
陈重远也笑了:“回北疆之前阿蔷姐姐与我说过,当时北疆最要紧的事就是兴学政,开科举,不想阿娘分心,我还不知定远军到底是什么模样,北疆到底是什么模样,不如先历练几年,后来让我考工部从军,反倒是我舍不得。”
民事八部粗看下来农部的活应该是最脏最累的,在蓟州农部做了两年多,陈重远倒觉得挺好,从前他在河中府陈家做些巡防之事,看似在操持实务,可究竟做的好不好,只在旁人的嘴里,伯父在洛阳,他阿父就是河中府陈家里管事的,自己是他的独子,到底好不好,旁人如何能说他个不好?
在农部,好不好都在收成里,肥下的够不够,除虫做的勤不勤,收成是骗不了人的,教孩子们练武,他们的眼睛里也没有巴结和欺瞒,习惯了清茶和粟饭之后阿蔷姐姐写信让他科举他都舍不得了,要不是蓟州的于刺史调往了绛州之后保举了他去工布部农事司,陈重远都忘了自己想要从军这回事了。
他熟读兵书,又算得上勤恳扎实,去年工布部副将顾青衣就将他升为了大队长,今年才能运送火炮来复州,再行教导之责。
“真好。”卫清歌摇头一叹,“陈猫猫做的都是自己想做的事,我也是……好多人也是。”
她看向陈重远,抿着嘴笑了一下:“我从前问家主,什么是人人一等,家主说,就是人能做自己想做之事,不被强迫,不被买卖,不愚昧,心有所向,便能往之。”
陈重远静静听着,卫清歌的声音就在他耳边。
“家主说这话的时候是去年的大会,民事十二部管事,定远十二部主将,各州刺史……当时有人问,那元帅为什么还要打仗,还要杀人?”
长刀划破寒雨,鲜血喷涌在黑色的马和挥刀人的脸上。
那人的目光比刀还锋利。
“破营!”
随着先锋如一把钢刀刺入南吴的营中,剩下的数千人从山上奔驰而下冲向敌阵。
“家主说,继续打下去是为了天下人皆能如她所说的那样,如果这个世间没有强迫买卖与愚昧,自然没有战争。”
雨水没有浇灭火焰,南吴的将军终于披甲上马带着人向着穿着黑甲的骑兵们冲来。
狭路相逢,手持长刀的人反手握刀向着那将军的头上划了过去。
刀尖在褐色的甲片上划出了火星。
将军的枪也刺了过来,握刀之人松手,刀刃反转,回刀将那将军的手臂砍了下来。
涌着血的断臂落在了雨地。
卫清歌学着自己家主的样子叹气:“天下本该没人愿意打仗,可是吴、楚、蜀还有梁,喝着别人血的人正用军队来维护他们的强迫、买卖和愚昧,他们的贪婪无可休止,只有战胜他们,歼灭他们,才能保证北疆人所想的事所走的路不会被扼杀。”
南吴不在乎那些与黑甲军混战在一起的兵卒,搭起了箭阵。
箭矢如雨一般射来。
黑甲军们以手上臂甲遮脸继续冲刺。
带着黑甲军一路冲锋的人手臂上并无臂甲,刀上挑着一个南吴兵士的尸体,向着箭阵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
“杀!上!还不将他们拦下!”
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响彻在从前的营地如今的战场。
手持长刀的黑甲骑士看向了那喊话之人。
她的刀也指了过去。
喊话之人隔着雨幕,恍惚见那人正在笑。
“死在战场上的人,无论是我们还是敌人,所有人的后代都不必再受苦再牺牲,就是我们打下去的意义。”卫清歌双手一拍,得意于自己将家主说的话都背了下来。
南吴大军后军还剩一万五千余人,在这一日,被五千定远铁骑纵穿而过,杀伤数千人之外又夺旗断路,被困在复州腹地。
换言之,他们被五千人包围了。
雨水沿着长刀流到地上就成了红的。
持刀的卫蔷看着被捆在马下的南吴后军主将杨守,笑着问道:
“你们军中可有不留行的探子?”
第221章 米糖 “哎呀,这是大梁的男人都死绝了……
杨守是南吴江州王杨宪的同母弟,杨宪以庶子之身得了王爵,江州上下得用者不到半数,自然要扶植自己的亲信,杨守是他同母亲弟,此次北伐安复两州杨宪将被两王造反一事牵累的南吴名将齐节从死牢中捞出,任为后军校尉,不过是想他辅佐杨守。
杨守颤抖着跪在地上,一双眼小心看着那把不知道喝了多少血的长刀:
“不、不留行都在元帅帐中。”
女子点了点头,令人记下来。
过了片刻,杨守小心问道:
“行、行事总该有个名、号,这位将军……”
齐节上身被缚站在一侧,冷笑道:
“定远军女将我等见过一个小卫将军,可没这位将军的风采,我观您带兵老辣,好使奇招,只怕是小卫将军的上风,人称蓝眼狼王的承影将军吧?”
坐在马上的女人轻轻一笑:“蓝眼狼王总该有双蓝眼,听闻齐家世代镇守淮水,与大梁几位名将都打得难舍难分,没想到竟然就是这等没眼之人。”
说完,她抬手将头上铁盔解下:
“听闻贵国大军叩境,我这好战之人自然要来凑个热闹,也难为你们杨家派了那许多不留行的鸟北上,到现在竟连我什么模样都不知。”
旁边定远军年轻的兵士偷笑起来,刀枪收起,这些在战场上冷酷无情的甲衣骑士们都有年轻的面庞。
跪都跪不住了,杨守瘫在地上死死地看着马上的女子:
“你、你是梁国的定远公?不、不过十几日,你怎会带兵到此?!”
单骑独行了数日的卫蔷笑着道:“你们南吴的国主也好,各地王爷也好,都爱惜自己的命,所到之处前呼后拥,没有几千护卫是不肯动的,我不一样,一个人南下,也能用的了复州的兵。”
杨守只算粗通军事,掌兵多年的齐节却深知其中门道,惊诧地瞪大了眼。
所谓将领就是兵主,靠兵打仗也靠兵吃粮,将领属君主,兵,却是将领的所有之物,君主即使到了将领所辖之处,也是靠着将领征战,怎会有这般直接能带兵出征的?
是的,在南吴君臣眼中,侵吞着大梁疆域的卫氏女俨然可被看作一国之主,尽管这国的名字他们并不知晓,可如果她与梁帝同来书函,必是先看她的。
齐节勉强镇定心神,看向坐在马上的女人:“我等北上不过十日国公大人就能赶到,早知贵国薛节度使与国公大人这般情深……”
他话还未说完,已经被人一脚踹到了地上。
“都是个阶下囚了还这般猖狂,非要啃口屎才尽兴?!”发丝半百的妇人怒瞪着被她踹倒的俘虏又冷笑一声,“本将年纪大些,见识也多些,见过一种人生得一身贱骨,非要搔首弄姿丢人现眼,待别人气急殴打,才觉通体舒泰,这位齐校尉到了咱们手里还这般作态,只怕就是想跪在地上被人打。这人之前是被杨源化下旨关起来的,杨宪好不容易把他捞出来……只怕是这一身贱骨在江都府的牢里才觉顺畅,杨宪捞他,他反觉不合心意,到了复州才想办法让咱们抓了,只为了这点乐子。”
龙十九娘子一张嘴何曾输人?
齐节被她踹在地上脸涨得通红:“你、血口喷人!”
卫蔷作恍然大悟状:“我竟是见识少了,没见过这等人,听龙将军一讲,我也觉得有几分道理。齐家世代与梁国交战,如何不知北地骑兵之强?为何驻兵在梁山之间?”
见两女子污蔑自己,周围人都点头称是,齐节恨不能挣脱绳索与这些北人同归于尽,再看杨守偷偷看自己,眼中有几分怀疑之色,他甚至想咬舌自尽以保清白。
北地骑兵再强,他也想不到会有人冒着冬雨翻山攻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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