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秀木成林
——这封信笺的上字迹很熟悉,信封边缘也起了毛边,显然是被保存者经常摩挲以怀缅的,不过却没有打开过蜡封和火漆,上面铁划阴钩四个大字“杨慎行,启”,笔锋有些久病的虚弱无力,但风骨犹存。
这是徐老将军临终前写给日后的杨延宗的一封信,留给徐文凯暂保存的。
——徐老将军临终推季元昊上位已是思无可思,但他始终仍忧虑将来的局面最终还是会走向自己最担心的那个方向。
临终前难以瞑目,他最终写下这封信,交给徐文凯保存。
杨延宗打开信,信也是徐老将军亲笔,但出乎他意料的却是,没再有半句忠君忠国之言。
——信上,从昔年第一次见少年的杨延宗回忆起,徐老将军当年是极其欣赏杨延宗的,杨延宗也在那次西、北合军抗寇有着极出色极一鸣惊人的表现,徐老将军细细追忆了当年那场战役,从开始、转折,到最后,种种细节,之后是杨延宗这么些年他知道的战功,以及,他本人这么多年与北戎交战对对方待汉民虐杀的痛恨。
娓娓道来,末了,他只最后对杨延宗说了一句,“炎黄伊始,兴败更替,王朝鼎立,延续至今。秦皇汉武不得万万年,季氏想来亦然。余只盼卿勿忘‘不教胡马度阴山’之志,我汉民泱泱大好河山,断断不可失于北戎之铁蹄,否则百姓凋零,生灵涂炭,血染山河矣,……”
徐老将军非但没有将自己的观念强加于杨延宗头上,他反而十分豁达,王朝兴败更替,当年季氏也是这样得到天下的,杨延宗若真走上这一步,他没话可说,只盼他谨记,不管怎么打,毋忘不教外寇入关。
这位老人,一生都这么让人敬佩。
杨延宗轻叹一声,将这封信叠好重新装了起来,放回抽屉里。
他坐了片刻,直接起身,召来李盛恩蒋清平杨延贞蔡英华等武将文官,把季子穆的那纸诏书弹过去,“照这个,还有我们脚下这半个江陵,以津水为界,让朝廷派人过来,十年之内他们不得主动出兵!”
“去吧。”
“是!”
李盛恩等人接过诏书,齐齐跪地应是。
其实北戎犯边的消息他们也接到了,大家都挺纠结的,北戎打什么主意一目了然,不战吧,吃亏了;战吧,心里又过不去。
现在得了杨延宗明确指示,大家对视一眼,心里却不约而同都一松。
李盛恩等仰首齐声:“主子高义!!”
声音都挺大的,大家情绪都有些激动,显然虽遗憾,但也是挺愿意的。
杨延宗没好气:“行了,回去罢。”
“是!”
大家挠头的挠头,耸肩的耸肩,都露出了笑脸。
……
舟行破水,回到津南大营,等屏退了诸将,独剩下他和苏瓷的时候,杨延宗才说。
“我到底是个汉人。”
他如此说道。
抗戎了十几年,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也就两人独处,在面对苏瓷的时候,杨延宗才吐露了自己真实的全部想法。
他长吐一口气,“大庆到底气数未尽。”
“若要继续强攻,我或许能下半壁江山,但伤亡必定极大。”
大得远超此刻预料,他身后这些跟随他多年的老兵老将,至少得死亡超过一半。
杨延宗一向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的,虽先前战局占尽优势,但一旦朝廷站稳脚跟重新拉开防线,他可以肯定地说,接下来绝对不会再有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了。
——皇帝驾崩军心大动的大好战机,可一不可再的。
而大庆到底是倾一国之力,和杨延宗初立西南西北还是有区别的,前者如今兵力约五十万,哪怕调走了十五万,也有三十来万,而杨延宗如今麾下兵马三十余万。
固然打下去,杨延宗是有不小的把握,但他同时很清楚,伤亡必会极大极大。
大庆气数未尽,就算皇帝不怎么样,却有着以徐文凯为首的一干忠臣良将。他们平时不愿意参与党争不露头不显眼,但一旦兵临城下,却能为大庆抛头颅洒热血。
接下来的战事不会这么容易了,他如今的营中,其实大家都有些过于乐观了。
杨延宗却很清醒。
半壁江山,比现在多大约三分之一的领土,却得用忠心耿耿跟随他多年将士兵卒的惨重伤亡来换,杨延宗并不愿意。
“他们将性命托付于我,我当珍而重之。”
这是他十四岁的时候,第一次以战功擢升为队长,一个老将教他的。
这十几年来,杨延宗从没忘记过这句话。
而他少年封将,第一次挥剑令向前方冲锋之时,喊的是:“将士们,你们的父母,即是我的父母;你们的儿女,即是我的儿女,若是汝等阵亡,将由我来照顾!!!”
所以从一开始,他麾下战亡的兵卒,他都尽能力去抚恤去照顾,一直到今日。
一个普普通通的兵士背后,往往支撑着一个家庭的,他们跟随他多年,为他卖命,杨延宗道:“我的功业,青史之名,些许先机,不当用将士们的命来换。”
他拉着她一起俯瞰极远处滔滔津水以及对岸望不见尽头的朝廷大营,还有底下己方军容整肃一张张或似曾相识或陌生的中青少面庞。
河风凛冽,他鲜红帅氅猎猎而飞,一线阳光泻下,落在他深邃笔挺的面容上。
苏瓷一眨不眨看着他,她好像到了今日,才真正认识他。
这个男人。
杨延宗侧头,她目不转睛的,他收敛思绪,回头看她,笑了下:“是不是有些好笑?”
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是不是觉得他迂腐了?
“不。”
苏瓷摇头,瞪了他一眼:“才不是呢!”
少曲解我好不好?
横了他一眼,之后,苏瓷收敛嗔怒,神色认真起来:“你很好,真的很好。”
她仰看这个男人,她此刻觉得,他似是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高大英俊。
她轻声说:“此乃汉民百姓之幸。”
“全军将士之幸。”
“我之幸也。”
没有任何人,比苏瓷更清楚,抚恤扶养多年来的伤残兵卒及阵亡兵士困难遗眷是一笔多么庞大的支出,可即便旧日再艰难的时候,杨延宗也从来没有减省过这方面的开支,他宁愿自己冒风险去开源,也从未推卸过。
苏瓷突然想起一句话,位置越高,责任越大。
杨延宗当得起这句话。
他或许不是个好人,有不少让人诟病的地方,但他绝对称得上雄主,苏瓷完全能相信,他日后能护一方民。
他以坚实的臂膀,为他身后的人撑起一片天。
包括她,包括孩子,包括父弟,和麾下所有将士,以及将来他治下的黎民。
这样的一个男人,优秀精彩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苏瓷其实一直都知道他很有责任心,但从来没有今日这么清晰过,这一刻,她由衷地赞叹,欣赏他。
他真的太棒了!
第116章
于是,在暮春的最后一天,这场从北到南波及了小半边国土的战事最终落下帷幕了。
徐文凯当夜点了兵,次日一大早就亲自率军星夜兼程赶赴北疆去了。
不过临去前,他连夜重新布置了津北防线,并将指挥权以及留下的泰半精锐悍将交到另一当世名将老帅朱世嶂手中,并委大将奚尚良及徐五郎辅之。
徐文凯带走十五万北军,剩下也有将近三十五完的强将精兵,哪怕杨延宗同意了停战,不该松懈的也绝不能松懈,徐文凯依然做了最全面最周密的防范。
杨延宗并不在意,毕竟他也是这么做的,把信任都放在一纸和书上那是最愚蠢的事情。
杨延宗命人在津南筑寨,拆卸了津水渡,重新在傅山关、虎坡、太丘及章门一线利用地利布防,空出八万兵马之后,旋即下令分四路,加强青梧至郑中的关隘防守兵力,西北对外的边军他先前没动过,如今北戎虽没碰,但他也立即调整了关防政策及兵力布置。
他一动东线的关防兵力,津南那边也立即作出相应调整,两岸的兵力现都是比较持平的。
做好了这一切,杨延宗才携着苏瓷及孩儿,缓缓西归。
离开江陵,通临原秣子道进入西南,之后转北上,他们的目标是南郑。
南郑即郑中首府,郑中即古汉中,古汉中上联西北下连西南,汉中平原土地肥沃物阜民丰又地理位置关键,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杨延宗日后的军政中心打算就安在南郑。
时间也不赶,杨延宗带着妻儿缓缓徐行,沿途还了解了一下舆论风向以及百姓情绪之类的。
结果还行的,由于战火完全没有波及关内,沿途百姓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大家心里不害怕,在酒馆食肆里讨论得热火朝天的。
——如今言论还可以的,先前十王争储,民间的热议就至少能凑上几百个戏本子。
现在也不例外,西南西北郑中百姓作为地盘易主的当事人,大家说得那叫一个唾沫横飞。
路上杨延宗和苏瓷还特地停下来听了几处,总体还行,生活没变化大家都不恐慌,另外民间不少消息灵通人士已经打听出来了,说江陵那边涉及战火的,被下的地盘,老百姓也没怎么样,就是头顶的官换了。
这就好啊,老百姓不最关心这个吗?担忧情绪一去,就有人说了:“梁刺史就是这杨督的人,我觉得啊,这杨督应是可以的!”
梁文亮,杨延宗的心腹之一,刺史是当地最大的父母官了,这梁文亮是个干实事的好官,官声一向极好极得百姓爱戴。
这人这么一说,不少人纷纷点头。
前期,当地官员作为标杆引导极其重要,杨延宗微微颔首,对梁文亮甚满意。
很好,攘外之后,就该安内收拢民心了。
这么听了几轮下来,总的来说,民间对易主总体来说是不排斥的,和杨延宗预料的一样,老百姓过日子,求的不多,唯一注重的其实是自身环境的安稳。
所以说到最后,他们更担心的反而是以后会不会进入王朝末年天下大乱的纷扰时期。
这后面的杨延宗和苏瓷也就没再听了。
车轮辘辘,不疾不徐,路程不太遥远,花了小半月时间也就到了。
路上还算悠闲,不过到了郑南之后就忙碌起来了。
百事待接手,不管是杨延宗及他麾下的一干人等,都忙得简直飞起。
杨延宗第一时间先是去巡视关防,期间不断颁下政令指示,他把苏瓷母子送进郑南刺史府之后,就飞马把自西北一直往最南边毗邻安南的关隘重镇都亲自巡检了一遍,以确保万无一失。
至于苏瓷,也忙碌得很,首先内政人手紧缺,尤其是财政,非杨延宗笃信者不可委之,苏瓷原本就是管着他的私账的,现在有些私账将会归进公账,杨延宗索性把这方面的事情交给她了。
除此之外,她还负责移民营。
后者也是一项非常非常重要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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