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家静
但下一秒,陈白起像变脸一般,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轻柔的笑意,她用一种近似轻描淡写的语气道:“很不巧,我的想法却与乐师截然不同,我里里外外忙活这么大一通,便是为了将齐国亲手奉上给孟尝君,除了他,别无它人。”
乐颐闻言,懵懵地盯着陈白起半晌,在反应过来她讲了怎样一番恐怖的话后,倒吸了一口气。
“你——”
陈白起抬眼,看着乐颐的眼睛:“我怎么了?”
她不再自称“焕仙”,而是“我”时,便表示她已经将自己的立场摆定好了,现在与乐颐谈话的人,不是樾麓书院的一名普通弟子,而是孟尝君的谋士。
沛南山长与卫溪他们也是第一次听陈白起亲口讲出这样一番大逆不道,却又唯我独尊的话。
他们的表情也是一言难尽。
空气一度凝结,谁也都没有再出声,只是这种沉默却像是在酝酿着什么别的情绪。
沛南山长在这一场无声的僵持中,终是出来打圆场了。
“夜深了,有什么事情且择日而谈吧。”对全部人讲完,他又单独对乐颐道:“乐颐,你有你的立场,焕仙也有焕仙的立场,这事不妨待你们心平气和时再议吧。”
乐颐抿着唇,秀长的眉毛亦颦紧着,以气恼沛南山长的偏帮,又似不懑此刻难宣的情绪。
张仪与卫溪听出沛南山长的意思,便与焕仙话别后相继离去,乐颐瞥了一眼陈白起,如雪般白冷的脸上面无表情,转身便走。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主公,放兽与束兽的绳(二
陈白起等人走完后,转头对沛南山长道:“山长,这趟六国会盟的事你们插不了手,听弟子一言,且回去吧。”
沛南山长闻言诧异地看向她的眼睛,从中看出些意味来了,他迟疑道:“你知道这次六国会盟所盟约何事?”
接道理说,一般为了保密跟确保万无一失,所盟约之内容皆由主盟国到了那一日方会道出,却不料有些“秘密”早已算不秘密,各国赴会盟主君早已知悉主题,唯不知晓详要章程罢了。
陈白起颔首,却没有直接告诉他内容,她示意入内谈。
进房闭门后,陈白起转过身,盯着沛南山长的眼睛,正色道:“此事焕知略知一二,不过今夜焕仙来找山长要谈之事非六国军事,而是另一件关于山长与寿人的事情。”
沛南山长见她面上笑意晏晏,两杏眸弯弯似藏光,明显为提及此事而心情不错。
不由得,沛南山长面上亦嗌了一丝轻笑:“何事?”
虽心中仍却六国会盟一事耿耿于怀,但又不愿此刻违她心意,只好顺着她了。
陈白起抿笑出两颗糯米白牙,牵过沛南山长的手兴奋道:“这事我已经仔细考虑清楚了。我已经替山长跟寿族找到了一个极佳的定居之所,你不喜欢薛邑不打紧,这个地方我相信山长定会喜欢的。”
沛南山长微怔,下意识问出口:“何处?”
陈白起拉着他走到塌几旁坐下,然后跟揭开秘密一样兴致勃勃道:“墨家的机关城如何?山长与莫荆交好,自是对墨家的人揣怀着极大的善意,也表示你对墨家亦有几分了解跟熟悉,如果将来你们跟他们住在一块儿,定比扎居薛邑更为自在跟安定一些,对吗?”
沛南山长闻言久久回不过来神,他用一种近似做梦般的口吻重复了一句:“墨、墨家的机关城?”
“嗯哪。”陈白起撑着下颌,笑吟吟颔首。
这个主意她筹谋好久了,从费尽心思帮助墨辨,到后来拼命刷尽墨辨上下一众的好感,再到后来以一人之力救下墨家弟子上下,她心中便一直有一个未成熟的想法,如今她觉得她有了几分把握方才对沛南山长开口。
沛南山长终于明白了“陈焕仙”是在真正地与他商议此事,而非只是建议与询问。
他抚了抚额,失笑一会儿后,便摇头道:“你啊,还真是想一出弄一出,现在我都不知该如何回答此事了。”
说完,他又看着她,张了张嘴,似有些艰难道:“焕仙,据闻机关城乃墨家驻地之一,乃一处世外桃源,一般人莫说进入,却是连地貌所在皆为模糊,我虽与莫荆交好,但他却因守墨家规矩,自不得与外人透露墨家此等重要机密,不过此事他倒也与你的想法曾不谋而合过……”
沛南山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数年前,他为了我与族人,也曾向墨家的统领肱老请求过,可惜肱老并没有同意,机关城内历来只居住墨家弟子,城中隐藏着墨家数百年来积累下的机关秘密,又如何会收留外族之人进入其内?”
陈白起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机关城如此隐匿跟易守难攻,她才会有意将寿人一族安置在那处。
陈白起却目露坚毅跟笃定:“此事我自会想办法的,弟子眼下已是钜子令掌印,虽说手无实权却也有一定的便利,只是在开口之前,我想先咨询一下山长的意见。”
先别说她为墨辨的肱老他们取得了钜子令这一天大的人情,仅凭她救过他们许多人的性命这一点,她相信她开口肱老自不会一口回绝。若是碍于钜子的话,她眼下正要帮着莫成查探当年是谁下毒谋害钜子一事,若真能查出什么蛛丝马迹的话,她相信她以此事向钜子提出收容寿人的要求,应当亦不算难事。
见陈白起言之凿凿,联想起她历来便是一个言出必行之人,她不会拿这样一件严重的事情、没有把握的事情来与他闲聊,她既是开口,必是……
“若是真的……那自然是好的。”沛南山长一口应下,他有些激动:“你可知墨家机关城便如同一座牢不可破的堡垒,戒备森严,据闻乃墨家历来钜子耗费三百年时间打造的,而墨家弟子皆为仁义侠心之辈,自不会对身患异疾的寿人白眼相待,隔离排挤,若能住在机关城中,我想族人们亦应当会愿意……”
陈白起见沛南山长满意,她便也满意,她笑眯眯道:“那便好,我明日便联系墨家的人,焕仙定设法如你所愿。”
沛南山长听到她这样讲,心中一下涌上了许多的情绪,他看着那张白净乖巧的脸,十六、七岁的少年,似不知世间愁绪与哀怨,但他却知道,她的心却比任何人都更加深沉。
但她的这种“深沉”从不拿来应对他,在他面前她总是乖巧而讨喜,就像一个寻常的弟子,一腔慕濡感恩之情表露无遗。
有时候想起来着实惭愧,他身为焕仙的老师、长辈,除了当初地书院教的书法与道论之外,其它能教的东西有限,反而是她对他、他的族人与书院付出良多,一言难尽。
沛南山长道:“焕仙,你替我做得着实太多了……”这让他已有些不知所措了。
可他哪里知道,陈白起在经历过上一世“陈娇娘”的事情后,心中其实已经留下了一些阴影,她当初“离开”得太突然,给太多人留下了伤痛,而这些事情她已经无可挽回。
因此这一世的“陈焕仙”她便决定有恩报恩,有报报仇,谁待她有恩、待她好,她便会尽力回报,她不想再空留种种的后悔与无可奈何了。
她道:“替山长做这些事情我是心甘情愿的,如同我效忠孟尝君亦是。”想着方才乐颐他们都聚在山长这里谈话,内容不难猜是与她与孟尝君有关。
陈白起收起了面上的笑,她道:“山长,你认为如今诸侯国中谁又是所有人都喜爱拥戴的君主?”
沛南山长没有回答,他知道这句话本就不构成一种合理性,而他也的确答不出来。
每个人的立场与环境不同,只要天下没有统一大同,那便是各自为政。
陈白起又道:“如今的孟尝君已然改变了许多,无可否认,对齐他是的功的,眼下齐国君主无能而懦弱,长年的疾病加忧思已令他筋疲力尽,他已整整荒废了国事数年,眼下想重新拾起齐国大权又谈何容易?而齐国公子大多幼稚,大公子与齐王性格相似,二公子幼稚力薄……如今这齐国看似蔚为大观,实则却是无人支撑转眼便会崩塌的沙城,山长以为此时,若无孟尝君在,齐国将如何?”
说完,她又补上一句:“若孟尝君不在,反戈以击,齐国又将如何?”
事实都摆到这个份上了,沛南山长的确也无话可讲。
他沉默地凝望一处,道:“你分析了那么多人,那孟尝君又如何?他若为君为王,齐国将如何?”
陈白起也了解孟尝君此人,她既不吹嘘也不贬低,只道:“他的确有许多令人诟病的地方,但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个真正有能耐在这一局乱世的沙盘中占一席之地的人,这一点山长无法否认,不是吗?”
沛南山长抿唇角一笑,道:“的确,只他生性太过狭隘与自私,若上头有一座大山压着尚会收敛几分本性,可一旦如猛虎放入深山,想再束住其手脚何其容易,那时,难道你便不怕将来涂炭生灵?”
他的反问并没有让陈白起有片刻迟疑。
她伸出一只手,一只纤长而白皙,似没有受过任何磨难的细白手掌。
她盯着它,道:“我一面割肉饲虎,使猛虎脱囚而登上山顶,同时亦深知虎之习性若一旦入林,便极易伤人伤已……”她抬起眼,五指蓦地攥紧:“可放虎者,谁说又不会早已放了一条束虎以咽喉之绳呢?”
沛南山长从她眼中看到了一种深刻的冷静,这种冷静是对一切的漠然,如同神人对待罪犯的审判,她的眼中没有感情只有公正。
这便令沛南山长不懂了,他觉得“陈焕仙”跟他认为的那种想建功立业、名望天下的谋士不同,她对钱财地位,干净得似无欲无求,从感情上来看他也感受不到她对孟尝君有多尊崇与向往,他只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种异常的执着。
没错,只是执着。
而这种执着,十分有力道,他能感受到,陈焕仙那句“束兽之绳”的言论绝非异想天开。
他若为她道,她便为其广劈天地,他若逆她道,她便关山困虎斗!
沛南山长心底到底长吁了一口浊气,之前一直犹豫不决、忐忑不安的心终是安了下来。
他平静道:“其实齐王曾将公子宣托付于我,令我好生看顾他的安危,并教导他为君之道,至于摆在宫中的其它公子则是用
来迷惑、或者是替公子宣挡箭之人,他意欲将他放置在外,好生培育历练一番,待他将齐国的内乱安定好后,便让他来接替齐王的位置。焕仙,我知你与公子姜曾为一段时日的室内,平日在书院私交亦甚好,若孟尝君窃他家国,而他欲复国报仇,你当如何?”
这个现实的问题陈白起自然想过,她难得在这里沉默了一下,方道:“自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他尽可好生地守着他认为是他家的东西,但若仍旧被人抢走,这只能表示他无守护它们的本事跟力量……”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长长叹了一声:“我唯尽可能地保住他的性命,无法,新旧接替少不得要沾染上许多无辜的鲜血,我能做的只是尽量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沛南山长听了这话,一面感叹陈焕仙关于人性的一面始终不曾减褪,另一面则亦了解她不是一个会轻易改变目标的人。
沛南山长道:“如此樾麓书院已被孟尝君安插了不少人进来,我已然保不住他了,所以早已将人送回了他父王的身边。”
只希望你们若还能见上一面,不会是在逼宫的时候……
这句话,沛南山长最终咽了下去,不愿拿这种话来戳她的心。
“如此亦好……”
陈白起也明白了,凭山长的本事不是保不住姜宣,而是他已不打算插手两边的事情了。
这或许对别人而言是一种很正常的选择,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围观即可。但以沛南山长的为人与遵君重道的秉性,他这样的选择已说明了一种态度。
陈白起其实明白,他会这样做,很大原因是因为她的选择……
不过这样也好,无论是什么原因,她都希望山长与樾麓书院能够在这团乱麻中置身事外。
不想再提这些烦心事情了,陈白起转移了话题,她道:“山长,樾麓书院重新开院,只怕书院上下皆事务繁忙,你如何走得开?”
沛南山长道:“到底有些不安心,便也跟过来看看。”
沛南山长说的不安心不只是指担心“陈焕仙”,也是指六国会盟一事。
陈白起明白地颔首,只是她奇怪:“师兄跟张师便罢,可乐师不是一直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他此番前来是……”
沛南山长好笑陈白起这“明晃晃”、毫不掩饰地向他打听乐颐的目的。
难不成她以为他是一个会在别人背后嚼是非之人?
陈白起一瞬不眨地看着他的眼睛,那一双眼睛跟直勾勾地跟会说话似的。
沛南山长瞥开眼,过了一会儿,方阴晦道:“他乃周王国人。”
事实上,面对“陈焕仙”沛南山长发现他做人的底限也开始下降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主公,谁是凶手(一)
乐颐这一趟跟来莫不是打算当周王国的眼线来瞧瞧他们六国会盟搞什么明堂吧?
不过他如此反对孟尝君又是为何?难不成他有其它想法,还是单纯的嫉恶如仇、维护正统?
信息太少想不通陈白起便直接问沛南山长,只是百里沛南对此亦表示并不太清楚。
他与乐颐的关系其实并不如与张仪关系那般亲近,他除了知道乐颐是周王国的人之外,至于他的身份跟以往经历却是所知甚少,当初是他自荐而入山门,而他见过他的相关户籍文牒与县府开具的荐书,在测验过他的礼乐水平之后,便招其进书院为先生。
不过,既然乐颐乃周王国那边的人……
陈白起想了想,道:“看来不带也得带了。”
沛南山长知道她的意思,如果她将乐颐排除在外,难免更惹周王国的人心生猜忌,或会另生事端,不如将人留在身边,就近监视更能掌握情况。
“焕仙,我到底是不放心你。”沛南山长盯着她那愈发清减的面容,叹息道:“不过回一趟齐国,你身上便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这一路上我一直心神不宁,便是担心你只顾着完成任务,太过勉强自己了。”
虽然的确发生过许多困难的事情,可如今一切都很顺利。
陈白起抿唇露齿甜甜一笑:“我很好。”
这一笑倒与以往她那对人持重礼貌的微笑不同,莫名显了几分孩子气。
沛南山长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笑中带着愁意:“你啊,越这样讲,我便越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