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家静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看到属于她的影子。
先前的动作,与方才说话的口吻。
楚沧月忽然觉得自己有几分好笑,他眸沉如暮色,无人察觉他的心思变化,转身便率先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洞口,陈白起收回视线,压低声线,对谢郢衣道:“别太信禾真上人的话,还有……楚沧月他们。”
谢郢衣听了她的话有几分讶然。
“我不在的时候,他所说的话不可尽信,一切都待我回来再说。”她叮嘱道。
谢郢衣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滋味,他看着她平淡的神色,问道:“你觉得……他们会害我们?”
“也不一定,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她不说,相信谢郢衣也会懂。
之前她因为前尘旧事而对楚沧月一等人有些盲目的信任,觉得他还是当年的公子沧月,但在某个时刻她有些幡然醒悟,时隔多年,久到连当初到她腿高孩子都长大成为了能独挡一面的少年,他变了,她也变了,她不该再以当初的眼神来看如今的他们。
毕竟在他们的眼中,她与谢郢衣只不过是两人外人,或他们当真是为了解殒命之毒而来,目的倒也单纯,与他们的事情牵扯不大,但事实上,非也,这里面究竟有多少真有多少假,她有时候都看不透彻。
她不想因为她而影响了谢郢衣的自我判断。
她在很久很久之前就明白了,是当初的孙鞅告诉她的一个道理。
情义、恩义,在某种重要的决议面前,或许一文不值。
她不会再去赌人性了。
谢郢衣见她神色凝重,心事重重,立即应道:“我明白了。”
——
冷野荒原
白日里被太阳灼烫的沙子到了夜里却被月光冷成了冰沙,北漠的天气常常诡异得令人头痛。
勋翟等人谨慎地匍匐在冷硬的沙丘上,呼吸小心,就怕惊动了下方那群在沙洞中起伏蠕动的恶心玩意儿。
它们呈肉红色,约腿粗,长长的一条,没有头,只有顶端一圈张合闭拢的尖齿,口器上还流着粘液,这种东西一条看起来或许只是觉得恶心,但百来条聚在一起看起来就十分恐怖头麻了。
它们正游曳在沙池中,起起伏伏,围着一棵半人高的枯树盘桓,好像在守护着什么东西。
这些便是沙蠕虫,北漠沙漠里特有的一种凶残食肉动物,它们吃蝎子、蛇,地底的鼹鼠或各类毒虫,平日时很少见到一条,只有某些特殊时期它们才会这样整齐聚集在一起,只为了……狩猎。
厚土蒲是一种
长在石缝之间的菌类,形似灵芝,但颜色如土,若不仔细看,只觉得像一块扁平的石头。
每当它成熟时,便会发出一种特殊的味道,这种味道会吸引一些毒物聚集过来,数量庞大,这时便是沙蠕虫它们饱餐一顿的时候了。
而勋翟等人并不知太多详情,他们依禾真上人推荐在北漠营地雇了一个认得“厚土蒲”的人,听他讲了一些事。
“厚土蒲就在那棵树下,可该如何引走那些沙蠕虫?”
被他们雇来的人头头是道讲着:“有肉就行,这些沙蠕虫没有脑子,只嗅味道,只要扔出足够的血肉就能够引开它们。”
“如此简单?”勋翟锐利地盯着他,有些怀疑道。
那人似有些害怕他的眼神,缩了一下脖子,干笑一声:“你们运气好雇了我,我刚好懂得怎么对付沙蠕虫,不然你们是很难对付得了这些沙蠕虫的。”
第846章 主公,殒命的阴谋(二)
“去杀一头橐驼将血肉洒下去!“勋翟冷颜吩咐道。
橐驼是北漠营地人用来载货的代步,在当地人眼中十分珍贵,他们的坐骑在上一次的沙尘暴中丢失了,所以花费了大价钱跟他们借了几匹橐驼。
这些橐驼不比他们相伴多年的战马,需要时宰一两头倒也不心疼,至于后面怎么跟营地的人交待少了一头这种事情,此时根本没上过勋翟他们的心。
他身边的人立即领命下去办,而那个雇佣来的人扶了扶被风吹歪的头布,一脸“暴敛天物”的惊恐表情忙追上去,口中阻道:“哎呀,你们……你们怎能这样,橐驼在北漠何其珍贵,你……”
可惜,任他磨破嘴皮也没有人理他,更不会有人听他的话,待他们走远之后,牙索唆了下牙,不情愿地靠近勋翟,低声疑惑道:“那个叫禾真什么人不是讲过……这厚土蒲周围常常会有毒蜂?”
“没有不是更好?”勋翟不耐回道一句。
牙索难得提醒他一句,却得了他这种态度的回应,当即冷嗤一声:“若是运气使然便罢,可倘若是……”
勋翟也知方才口气不好,他冷静地想了一下,然后道:“眼下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厚土蒲对主公有多重要你也知道,即便知道……我也不会放弃,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牙索向来知道楚沧月身边的人对他是忠心不二,所他如言,即使知道前路的绝崖断壁,若是为了楚沧月他们也会二话不说地朝下跳。
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牙索道:“呵,随你。”
勋翟倒是对他侧目,眼中含有深意:“楚溟,主公始终拿你当自己的亲生孩子一般看待,希望你莫要辜负了主公的一番心意。”
牙索斜了他一眼,不以为然,但心中却觉得他特意与他讲这些话有些奇怪。
“他楚沧月窃我父君的王位,让我成为丧家之犬流落在外,难不成你觉得我还要对他感恩戴德?”
勋翟眼神愈发复杂,内心有种矛盾的尖锐,却又像是必须对现实妥协,他道:“你以后便知道主公待你如何了。”
牙索闻言面上冷笑,他撇过头,一副懒得与他多讲的冷漠模样。
很快,楚军一群便合力杀了一头橐驼,一股臊腥味道远远飘来,直逼人口腔,他们将一大块的分肢开来,为将沙蠕虫引开些,范围广些,连带着内脏与浸湿血液的沙子,一块都抬抛到了边上去。
撤离得很及时,只见那原本围在厚土蒲周围等待的沙蠕虫忽然好像嗅到了什么美味的东西,那圆滚肉肿的身躯节节颤动,一下便钻头进了沙子内,沙地拱动起突起的弧度,飞快地朝着血肉的地方聚涌而去,从远处看上去就像流沙漩涡。
“趁现在,动手!”
勋翟领头从坡上滑冲下去,他的目标自然是枯树下一块黄岩缝中长出的几块大小堆在一起儿的厚土蒲,其它人紧随其后,为防止周围的异动情况,他们需要戒严防守。
在这种紧张的时刻并没有人注意到那个被雇佣来北漠人并没有跟上队伍,反而他矮身借着坡高往后撤,他望着楚军等人,黝黑干瘦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眼看时机差不多,直接不管不顾掉头就跑了。
那头,勋翟难掩激动,扑上去便将那几朵长在一块的厚土蒲拔出,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那厚土蒲竟是须根系,这一拔竟没有拔出,反而带出底下连接着长达十几公分的繁杂根须,它们深入到岩缝之中驻扎蔓延,狭窄的内里黑深深一片,不知究竟有多深。
既然一时拔不完……
“拿刀来!”勋翟恼烦,朝后一伸手。
“接着!”吴阿朝前一抛。
勋翟反手准确一攥,挥刀便朝根须上砍去。
齐根砍断后,他将厚土蒲快速放入腰间早有准备的布兜内,眼底的喜色与放松还没有涌上,却发现那掉落的根须好像被火炙成灰一般寸断枯萎了,由于盘桓虬结的根须灰断了,于是那密集堵实的岩缝张口大开,紧接着,一阵令人耳麻头震的嗡嗡声蓦地响起,令人耳呜头涨。
这时勋翟僵怔住了,脑海中第一时间响起的便是那句——“那个叫禾真什么人不是讲过……这厚土蒲周围常常会有毒蜂?”
当时他回了一句什么。
好像是“没有不是更好?”。
可现在现实狠狠地煽了他一耳朵。
屁的没有!
他立即朝后疯狂地吼道:“快撤!”
“走!”
“有毒蜂!”
在他没有任何迟疑便喊出声时,那群毒蜂已经如黑色的潮水一样从缝隙中喷涌而出,他的视野一下变得狭窄而模糊。
只觉一片危险的“黑”占据了一切。
他疾步后撤,甚至用上的轻功,他的心跳快要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说话的都声音都带着颤音。
但撤退的命令终究没有顺利完成,因为当楚军都意识到毒蜂原来竟藏在厚土蒲根系内时,为时已晚,刚要动身,却见后方的地面沙子簌簌抖动,像是底下有什么蛰伏着的、大面积的东西正一点一点地冲出来。
终于沙面翻落,露出了底下狰狞的面目。
有人借着微淡的月光看清,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是毒蝎子!”
那坚硬的外壳,竖起来的毒尾……
“嘶——打哪来的这么多毒沙蝎?!现在可怎么办,连过脚的地方都没有,咱们要怎么冲出去?”
有人气极败坏,有人浑身发寒,但毕竟是军队出来的,纪律严明,大多数还是选择沉默听令,但不可否认每一个的脸色都是极其难看的。
遇到这种情况,毫无心理准备,心态都快要崩了啊。
“嗡嗡嗡——”
那从岩缝冲出的一条“黑烟”渐渐汇聚成了一大片黑色的“云”在上空,虎视眈眈,仿佛本就黯淡的天空一下就要全黑了……仿佛他们此刻的处境。
对他们而言,目前只有一句话能形容他们的心情,那就是天要亡我矣!
“引路人呢?!”
他们忽然想到之前给他们引路、讲解厚土蒲知识的人,觉得他或许有办法,正四周寻找,却发现那个雇佣来的北漠营地的人不见了踪影。
牙索狠狠咬着牙,咒骂道:“那个狗娘养的跑了!”
众人顿时如遭雷殛。
“该死的,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这种情况!所以提前跑了?!”
“难不成……他是故意引我们……”
“啊——”
猜疑、痛恨、慌乱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哪怕再冷静的人都难以维持心态,而随着一声尖亢惨鸣,终于拉开了一场惨烈的开幕。
“既然逃不掉的话,那就杀出一条血路!”
勋翟脑袋已经快要炸了一样混乱如麻,连脖子上的青筋都突了起来,他握着刀,气运于刀身,一刀便挥砍掉一片刺涌而来的毒蜂群。
偏这时,后方又传来一道近乎绝望、战栗的惊呼:“将军,你、你看——”
勋翟心头霎时划过不安,他掉头一看,然后整个人都呆掉了,甚至连握刀的手都开始不稳。
由是方才抛掷下血肉的关系,那些潜伏地底下的沙蠕虫却是越聚越多,等它们狼吞虎咽地吞食完那些后,自然不忘原先的狩猎场地,朝着他们这方涌来。
比起毒虫这类食物,沙蠕虫更喜欢热乎的血肉,比如说脂肪更多的人类。
原先它或许等在这里只是为了利用厚土蒲引来各类猎物裹腹,但现在它或许更中意这些意外闯入的猎物。
(厚土蒲特性:成熟期会瓜熟蒂落,根系自动萎缩干瘪,北漠独有的毒蜂尤喜欢成熟厚土蒲表面的孢粉食之,是以在即将进入成熟期间毒蜂会挨个钻入根系内等待。厚土蒲成熟散发的气味会吸引一些毒物的青睐,比如沙毒蝎。)
逃?能逃去哪里?
眼下只怕他们哪怕是上天入地都不能了。
勋翟与七健将皆面色惨白,他手掌按在腰间的兜上,他苦笑地想着,这刚捂热乎的厚土蒲或许永远都送不到主公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