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度君华
大多时候,她总是沉默的。
黄壤吃了一颗蜜饯,那东西并不甜,反而有一种模糊的苦意。
我这是回到了哪一年?
我母亲……她是不是还活着?黄壤突然这么想。
她其实半点也不想见到那个女人。
记忆中的人,总是怨恨而刻毒。
有什么可看的?
心中这么想,然当黄壤回过神来,她已经沿着田坎,一路回到了黄家。
此时的黄家,尚没有多年后的气派。
也不过是土墙灰瓦,更像个乡绅之家。
黄壤沿着记忆的轮廓走进去,突然头皮一痛,有人拽住了她的头发。
“臭丫头!你姐姐呢?”身后一个声音居高临下,满是不屑。
黄壤痛叫一声,只觉得头皮都要被撕裂。她回过头,便看见了一张脸——大哥黄增的脸。
见黄壤不说话,黄增一脚踹过来。黄壤先是被踹倒在地,然后才觉出腹部疼痛。手上的蜜饯撒了一地。
黄壤发现自己好久没有挨过打了。
她捂着肚子,问:“你找我姐姐干嘛?”
“今天反了你!”黄增一把将她拽起来,迎面啪地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黄壤脸被扇得偏到一边,黄增冷笑:“贱种,早晚也会跟你姐姐一样丢人现眼,还不如打死!”
他抬手还要再扇黄壤几记耳光,旁边有个女人说:“增儿!你在干什么,也不怕脏了手!”
黄增这才丢开黄壤,他跑到那个女人身边,说:“娘,昨天这臭丫头又跟爹爹告状,害得我被爹爹骂。”
那女儿于是尖着嗓子道:“忍了吧。谁叫人家有那本事,生了两个女儿。大的那个,老爷已经爱得不行。眼看这小的也快长成了,到那个时候,人家母女三人侍候,何等贴心呀?只怕要不了多久,咱们娘俩儿也要看人家眼色过活了。”
她意有所指,引得其他院里的女人讥嘲不已。
黄壤从地上爬起来,从始至终,母亲的小院里并没有人出来。
黄壤慢慢走进这小院,光阴多无情啊,记忆年年被腐蚀。后来的她,连这个小院的样子也想不起来。
庭院没有人认真打理,于是也没有什么花草珍木。
这在以育种为生的黄家,属实让人吃惊。
方才的叫骂之声,并没有引出院子里的人。
她仍留在后院,精心地熬着药。
是求子的药。
据她找来的神医说,只要按方抓药、及时服用,她一定能生下男孩。
她信了,于是这药她天天都熬。
到了后来,黄壤每每闻到这苦药味,都能想起她。
息音。
黄壤脚步放轻,缓缓走进后院。
记忆中的那个人,已经削瘦得可怕。她穿了一身浅灰色的衣裙,长发高高绾起来。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她也没有回头,只是痴痴地盯着炉上的汤药。
汤药煮沸了,于是她很小心地将药罐端下来。
“娘亲……”黄壤还是叫出了声。
而药炉前的那个人,并没有回头。
黄壤于是在她身后,站了很久很久。
脸上仍火辣辣地痛,黄壤伸手在鼻子下面一摸,抹下了一手的鲜红。刚才黄增几巴掌,扇得她鼻血横流。
而她竟然并未发觉。
黄壤伸出手,想要触碰面前的女人。
可终究是没有。
不要再熬药了。那些没有用。
她想这么对她说。
可这句话也像那些药一样,除了苦,还有什么用呢?
她转身出了小院,那些逝去的光阴,兜兜转转,又堆积在了心口。
耳边突然有人说话,黄壤凝神去听。
“好妹妹,只要你应了哥哥这一回,哥哥发誓,再也不会打你。”黄增的声音,隔墙传来。
黄壤微怔,她爬上院墙,悄悄偷看。
只见墙那边,黄增拉着黄均,正低声说话。
“大哥这次输了这么多钱,若是父亲知道,定是饶不了我。但他们说了,只要你能陪他们一晚,就一个晚上。这事儿就这么算了。”他厚颜无耻地说着这些话。
而黄均只是摇头,沉默着一言不发。
黄增不耐烦了,冷笑道:“反正你都陪爹了。残花败柳,还有什么好磨蹭的!你要敢不答应,我就把这件事说出去,看你怎么作人!”
见黄均仍不肯点头,黄增又劝道:“好妹妹,只要你答应我这一回,以后我不仅不打你,还会保护你。还有黄壤!我拿你们二人当亲妹妹看!”
黄壤趴在墙头,静静地听他说话。
她离开这个家太久了,久到已经对其中的污糟肮脏不太习惯。
第69章 依靠
黄壤趴在墙上,听清了黄增与人约定的地点。
他似乎也担心人多眼杂,特地挑了个三里坡的竹屋。
黄均一直不说话,黄增道:“好妹妹,大哥就当你答应了。你帮了哥这一回,哥忘不了你。我是长子,以后这黄家,早晚是我当家作主。大哥绝不会亏待你们。”
说完,他长长松了一口气,似乎是解决了一件大事。
黄壤一直等到他离开,这才跳下院墙。
她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这一年,她八岁。
八岁之前的黄壤,尚且冲动热血。
她讨厌黄增,讨厌黄墅,甚至讨厌息音,讨厌黄家形形色色的人。
就连黄均,她也不太粘着。
再加上黄均性情寡淡,于是姐妹二人也并没有那么亲近。
可是,黄均是整个黄家,唯一照顾她的人。
她对黄壤毫无温情,只是默默把钱省下来给她买衣裳、小食。她偶尔也教黄壤习字,可惜她自己也没有多少墨水,所以教得也零零碎碎。
黄壤总以为,自己也不喜欢这个姐姐。
可是在后来,光阴滚滚碾过了仙茶镇,碾过玉壶仙宗,碾过她半生岁月。
黄壤再回首幼年,竟然也只有这么一粒明珠。
黄壤的性情,是从八岁开始改变的。
八岁之前,她是长着角的牛犊子。见谁都敢顶一头。八岁之后,她是温顺的小绵羊,遇见谁都端庄温良。
黄壤拍干净双手,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裙,又把头发也好好挽了个小揪揪。
临走时,还偷偷扑了点息音的香粉。
从小院出来,她又看见刚才摔在地上的蜜饯果子。
——很好,还可以再用。黄壤把这些蜜饯果子捡起来,重新用纸袋装好。
等到傍晚时分,黄增生怕事情败露,早早便躲了出去。黄均已经犹豫着要不要出门。
黄壤一脸天真地跑进春秀的院子——春秀是黄增的生母。
她本是青楼艳妓,因着怀了黄增,这才被抬进黄家。据说当时,息音跟黄墅成亲不久。
息音哭过闹过,而这春秀也不是凡人。她手段尽出,息音处处碰壁。
等到生下长子,她更是不把息音放在眼里。
息音论手段,又玩不过她。
论风情,更是望尘莫及。
她尚未能把这春秀赶出门去,已经被黄墅厌弃。
只可惜,这春秀也没能得宠多久。后来黄墅很快又得了其他美人,哪还看得上她这般出身?
连带着黄增也受尽冷落。
此时,春秀看见黄壤,不由十分厌恶:“你来作甚?”
黄壤哼了一声,说:“我娘说,以后你这庄院子给我住。我先进来看看。”
春秀怒道:“呸。你这小贱蹄子!平日就是吃打不够!来人,还不把她赶出去!”
黄壤梗着脖子,说:“等大哥被人打死了,你也会被赶出黄家。这院子,我怎么就住不得?”
她“童言无忌”,春秀心中却是一凛,她问:“增儿?他怎么了?”
黄壤哼了一声,却不肯再说了。
春秀上前就将她拎起来:“你大哥怎么了?”
黄壤看似受了惊吓,不由说:“他……他欠了许多赌债,那些人将他带到了南边三里坡的竹屋里。说是要打死他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