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度君华
春秀一听这事儿,哪敢耽搁?
她有心想要找人帮忙,但听说黄增欠了赌债,又怕惊动黄墅。
“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她不敢耽搁,忙收拾了一些金银细软,悄悄出了黄家。
一直等到她离开,黄壤这才去寻黄墅。
那时候,黄墅正在和他新买的婢子调笑。
那婢子穿得妖冶,头发半披半绾,显得很不良家。
黄壤却当作没看见,她抱着纸袋,笑靥如花:“爹爹!”
她张着双臂跑进来,黄墅见到她,先是皱了皱眉头。
黄墅不喜欢黄壤,因着他和黄均那档子事,总还是太过下作。
但今日的黄壤干干净净,阳光一样柔柔暖暖的一团。他便也带了一分和气,问:“什么事?”
黄壤举着纸包,说:“女儿得了一包蜜饯果子,特地来给爹爹的。”
黄墅哪会在乎什么蜜饯果子,但黄壤递了一颗过来。他还是任由她塞进嘴里。
那蜜饯着实普通——黄均哪买得起昂贵的小食?
黄墅吃了一颗,便道:“好了,爹爹吃过了,你下去吧。”
黄壤小心翼翼地把手里几颗递给他,一脸天真,说:“这几颗是干净的,爹爹留着吃吧。”
“干净?”黄墅扫了一眼她手中的纸袋,问:“袋子里的不干净了?”
黄壤嘟着嘴,说:“出来的时候遇到大哥,被他弄撒了。”
黄墅唔了一声,他对发生了什么事并不感兴趣。
——其实单看黄壤脸上的青紫,他也大抵也猜出来。
但是终归是儿女打闹的一些小事,他哪有心思过问?
还是眼前美婢,更可人疼。
黄壤又塞了一颗蜜饯到他嘴里,说:“今天晚上秀姨不在,爹爹去我娘那儿好不好?我娘天天念着爹爹呢。”
黄墅一听,顿时忍不住厌烦。连带着便觉得眼前的女儿也碍眼起来。
他说:“我有空自会过去。你……”问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什么,“你怎么知道秀姨不在?她去了哪儿?”
也无怪他疑心,春秀本就是青楼女子。这眼看天就擦黑了,她不在家,能去哪里?
黄壤又喂了他一颗蜜饯果子,一脸天真,道:“听说去了三里坡的竹屋。爹爹就关心秀姨,都不关心娘亲!”
“三里坡,竹屋?”黄墅拧眉,“她去那里做什么?”
黄壤说:“不知道,爹爹再吃一个!”
黄墅哪还有心思吃什么蜜饯果子?
他立刻起身,叫了两个家丁,道:“随我出门!”
黄壤哄得他出门,这才跑到院子里。此时,黄均已经收拾停当,黄壤扯住她的衣角,哪肯放她出门?
“姐姐今天教我读书!”她找来一根树枝,拉着黄均在院子里的一块沙地上,开始写字。
不过半个时辰,外院就闹将起来。
那春秀果然是去了三里坡的竹屋。而那里等着的乃是几个色中饿鬼。一见了她,几个人哪管她是不是黄均?
黄墅去的时候,便看见了这不堪入目的一幕。
春秀哭得死去活来,此时也顾不得儿子,只能说是替黄增还赌债。
而黄增此刻还在外面躲着,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天,春秀就从黄家失踪了。
有人说她是被黄墅发卖了,有人说是被黄墅生生打死了。
这事儿传得玄乎,但黄增也被黄墅狠狠打了一顿。他这个长子,算是彻底失势。从此在黄家便似家奴一般,人人可欺。
当时,黄壤在息音的院子里,手握一截书枝。记忆之中,她就是从这一年开始说谎。
她甜言蜜语、虚情假义地讨好着黄墅,其他人于是纷纷编造谣言,称她跟她姐姐也是一路货色。息音常常毒打她,黄壤却并没有黄均那么逆来顺受。
她待息音也越来越冷漠。
她经常和息音对骂,竖起全身的毒刺,对抗羞辱她。她讨好着村长、族长,学会欺凌其他兄弟姐妹。她悄无声息地让所有人知道,这个家里,黄壤不能招惹。
于是骂人揭短、伤口撒盐,哪管别人的悲伤苦痛?
及至后来,黄壤会有点明白,为什么黄增母子会如此恶毒。
——大抵因为在这个黄家,人人自私冷漠,却并没有谁称心如意过。
她在沙地上,横平竖直地写一个字。
一个“秋”字。
第一秋,那些尖刀划出的创口,太过丑陋。这一梦,我不要这么过了。
院外,黄均脚步匆匆地回来,刚走到院门口,正好遇到黄墅从一房小妾的院子里出来。
一见到他,黄均整个背脊都僵直了。
黄墅走到黄均面前,抬手理了理她的碎发,黄均不由身体后倾,下意识躲避。
“这是从田间回来?”黄墅故作慈爱地问。
而院外,无数人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黄均只得嗯了一声,黄墅目光上下打量她,说:“这个家里,就你最乖。”
黄均低垂着头,始终没有看他。黄墅察觉到其他人的目光,于是口气和蔼地道:“粗活就交给下人去做,不要累着。去吧。”
黄均这才紧走几步,躲进院子里。
而外面,等到黄墅走远,其他小妾便不阴不阳地骂起来。含沙射影和指桑骂槐这些事儿,她们修为可高深了。
黄均自然不敢还嘴,她只能装作无事,经过黄壤面前时,见沙土上已经写了满满一排“秋”。她说:“这个字,你昨天不是写过了?”
黄壤仍是执拗地又写了一个,道:“我就喜欢这个字。”
黄均也不在意,她顿了一顿,突然问:“黄增母亲的事……是你做的?”
“姐姐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黄壤埋头继续写字,心里却在想别的事。
——这一生,要怎么过?
她不想再执掌什么黄家了,那样的话,黄均至少还要等她长大。
时间太久了。
人在度日如年的时候,时间是锈钝的刀。
这仙茶镇黄家烂成这个样子,不待也罢。
她脑子里转着念头,而黄均道:“昨日里你让我不要出门,你怎么知道春秀……会去三里坡的竹屋?阿壤,你……”
她才刚问出这句话,突然有人骂道:“你这只会勾引人的娼妇!”
黄均脸色一白,顿时止住了剩下的话。
息音从外面进来,她扔掉手里的“求子神药”,冲上来抓住黄均就是一记耳光:“大庭光众之下就做出那下贱样子,也不害臊!你是生怕那些小贱人瞎,看不见吗?”
黄均捂着脸,知道息音又犯病了。
息音穿一身浅灰色布裙,这几年她求神拜佛地想要个儿子。于是穿着也朴素。
此时她脸颊消瘦,眼窝深陷,加之神情癫狂怨毒,整个人便很是可怖。
黄壤牵起黄均,想要出门躲避。
不料息音一把抓住黄均的头发,她随手操起抵窗的叉竿,劈头盖脸地打过来。
黄均是小小土妖,所修功法其实就是及食灵力,维持人形,再护养土地。
本身并没有什么战力。
这木棍揍在身上,虽不致命,却也痛极。
而黄壤,可是修了一百多年武道。
她不耐至极,一把抢过息音手里的叉竿,借力将她推倒在地,怒道:“够了!”
息音猛地坐倒在地,发髻松散,衣裙脏污。她眼中怒火更甚。
“你……你这个贱种!早晚也跟你姐姐一样……”她喃喃骂,忽而冲进屋子里。
黄壤拉着黄均就要跑,黄均说:“阿壤,你不该这样骂她,她这几年精神更差了……”
黄均话音未落,息音蓦地冲出来,她手中寒光一闪,直奔黄均面门而来。黄均下意识伸手一挡,臂上传来剧痛。她这才意识到那是什么——那是一把尖刀。
“我划花你俩的脸,这样就不会有人再说三道四了!”息音喃喃道,状似疯狂。而黄壤臂间,皮肉翻卷,露出白骨,片刻之后,血流如注。
黄壤有一种旧事轮回之感。
她冲上去,毫不留情地用叉竿打落了息音手里的刀。玉壶仙宗的剑道,对付息音实在是太简单。息音显然是痛了,她缩回手,呼呼直喘。
黄壤盯着她的眼睛,冷笑着道:“我们下贱?息音,当初你身在闺阁,却跟黄墅未婚先孕,最后被息家扫地出门,只能下嫁黄家。到底是谁下贱?”
息音如受当头一棒,踉跄后退。
黄壤字字嘲讽,道:“你自甘堕落也就罢了,偏生要生我们出来受苦!你那求子的汤药喝再多,也不会有儿子!谁会愿意从你肚子里爬出来,认你这样一个窝囊无能的女人为母?”
她握住黄均的手,一步一步向院外走,还不忘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偏偏还想要端着你曾经千金小姐的清高和派头。真是又可怜又可笑。”
骂完之后,她扯着黄均,一路逃出了小院。
姐妹二人一直来到一处农田。
黄壤回过神来,才发现这一处,正是当年她培育神仙草的地方。
息音死后的遗沙,就撒在这里。
黄壤倒在地里,仰面望天。
黄均说:“你这样骂她,回头她肯定饶不了你。”
黄壤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黄均于是在她身边坐下来,今天的天空一片晴朗,几朵白云飘飘浮浮,随意变换着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