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配南
周沛胥抬眼,便瞧见了周公宏正独自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怔然望着副松鹤福寿图,思绪好像飞了很远,甚至连他走近了都未曾察觉。
周沛胥认得那幅画,那是在五年前周公宏过寿时,兄长周修诚亲自提笔作画,送给周公宏的贺礼。
睹物思人,周沛胥心中亦是一阵涩然。
“父亲,夜深了,您该安歇才是。”
周公宏微微回神,将耷拉着的肩膀微微直了直,眼神复又聚焦在那画上,缓缓道了一句,“无妨,我睡不着,且再坐坐。”
到底是已年过半百,沉寂在思子的悲情中,以往一家之主颐指气使的架子都没了,只剩下了无边无尽的颓然。
这不是往常周沛胥常见到的严父模样,微怔一阵后,不禁仔细端详起周公宏来,只觉得他鬓边的白发,在烛光下格外显眼,脸上的皱纹沟壑也异常分明。
周沛胥胸口只觉得闷然,抿了抿嘴,主动提起这几年来父子俩从未触及过的人,“若是大哥在世,也会盼着父亲身子康健,犹如这松柏长青,龟龄鹤算。”
周公宏并未搭话,而是默了默,骤然问了一句,“你说若是修诚没碰上那场水灾,今日同映芙那孩子站在一起成亲的,会不会就是修诚了?”
今日卫国公府有喜,那叫一个热闹非凡,周公宏作为沈流哲的恩师,也被奉为贵宾,坐在了一旁观礼。新婚的二人穿着大红的喜袍,在一片喧嚣中结为佳偶,规规矩矩地给坐在主位上的沈嵘夫妇端茶……
虽是喜事,周公宏心中却止不住得泛酸泛疼。江映芙原是周家一眼看中的长媳,却因为长子夭折,如今另嫁了他人。
“若是他没死,他二人的孩子,是不是已会走会跳了?”
说起孩子,愈发让周沛胥心堵一阵。
兄长已逝,他这个幼子因为玄明法师的鉴言,这辈子眼瞧着也已是娶妻无望,就算有了血脉相连的亲外孙,可也不能相认……这对一个尤其注重血脉传承的耆老来说,可以说得上是致命的打击。
周沛胥自觉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沈浓绮,却始终觉得对不起父母。
周沛胥自责不已,不禁低言建议道,“不如在宗庙中,给兄长过继个孩子?已全兄长的在天之灵?”
谁知周公宏却不愿意,苦笑一声道,“过继的孩子,怎能同亲生的一样呢?就如同太子虽随太后姓周,按辈分该唤我声公公,可我能将他视为自家儿孙看待么?那是沈家与刘家的血脉,不过挂了个周姓罢了。”
不是的,太子就是周家后代,他就是您的亲孙子!
周沛胥脑中有个声音在叫嚣,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可是他不能,他拼命将这些话语尽数从喉头按了下去。
他只能闷然说道,“既然孩儿被封为圣父,那父亲按理来说就是太子的圣祖,今后……也可将其视为自家血脉看待。”
周公宏只当他在安慰他,并未接这茬话,只唏嘘道,“我以往看不上沈嵘粗鲁,常常在朝堂上与他争论不休,如今却很是羡慕他。至少在子孙兴旺上,他强于我数倍不止。他的长子已娶妻生子,皇后入主东宫生下太子,如今幼子也成家立业,眼看着又要再得一孙……”
“而咱们顺国公府呢?人丁凋零,后继无望。我常在想,钦天监监正道刘家气运已尽,可我们周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照样后继乏人,青黄不接。”
阵风吹过,将高悬着的灯笼吹得纷乱不休,人影也在影影绰绰的烛光中晃荡悠悠,将老者的已略显佝偻的身形,显得愈发沧桑。
苍老孤寂的声调想起,“你晓得我们周府已经多少年未办过喜事了么?我算了算,已经整整十年了。”
一向严厉□□的父亲,骤然道出这些心酸之语,就如同只全副武装浑身是刺的刺猬,忽然展露出了些柔软来,让人觉得痛心入骨。
愧疚与难过齐齐涌上周沛胥心间,他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只得垂首含泪怅然道了声,“父亲……”
但这柔软只展露了瞬间,又被周公宏收了回去。他惯来都是端着长辈的矜重,若不是今夜着实有些感怀,也不会絮叨这么多。
周公宏缓缓将摊在石桌上的画收好,又挑着眼睛看静候在一旁的幼子,语气淡淡道,“还杵在这里干嘛?明日起晚上不了朝,让文武百官都擎等着你一人么?”
对于这些带着刺的好意,周沛胥已很能自我消化了,他垂头低声道了句,“孩儿不敢。”
周公宏也不再管他,自顾自拿了画,紧蹙着眉头,缓缓踏出了松阔堂。
只周沛胥还在庭院中,望着那颗粗壮的老松,独自怅然了许久。
仅一街之隔的卫国公府。
烛芯爆裂噼啪一响,使得喜房中的龙凤喜烛闪烁摇晃一下。
沈流哲在席面上被灌了不少酒,好在并未醉,脚底漂浮着去盥室将一身的酒味洗散之后,这才踏入了喜房中。
床榻上坐着个身着凤冠霞帔的女子,细长的指尖执了一柄圆形的鸳鸯团扇,端坐得一丝不苟,连裙摆下的床单都未皱半分。
他这么个性子随性张扬之人,偏偏爱上了个这样端庄肃正的女子。
直到此时此刻,江映芙就穿着嫁衣坐在他眼前,他也还是不敢相信,只觉得像是在做梦。
他很想看看她,所以伸手就将她手中交颈鸳鸯的团扇取了下来,江映芙那张灿若明霞的脸,顷刻展露在了眼前,她气质清冷,从来只喜欢穿浅色的一桩,如今着了一身红,在面颊的腮红,及殷红唇脂的衬托下,增添了许多妩媚。
沈流哲下意识喉头一滚,稳了稳心神道,“额…你一大早就起来梳妆,折腾了大半日…饿不饿?”
妆容变了,她的语调却未怎么变,听起来还像是隆冬天里难以克化的冰。
“喝了桂花莲子汤,不饿。”
可沈流哲依旧看到了这冰块融化的可能性。毕竟若是以往,她估计只会简短回答一句“不饿”,其他的话便不会再有了,现在却还会解释喝了汤。
新婚之夜该做些什么,二人心知肚明。
可向来有些冒失轻率的沈流哲,问完这句话后,却有些不敢妄动,江映芙原就不是因为喜欢他才嫁给他,他若再行差踏错几步,只怕她会愈发觉得他轻薄无礼。
相反,江映芙心中反而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她知道好歹,也分得清是非,她清楚自从订亲到成亲这段时日以来,卫国公上到执掌中馈的沈家主母,下到传话跑腿的小厮婢女,都从未因为她曾为周修诚守节而怠慢过她。
婚嫁之事打理起来异常繁琐,江母又担心沈流哲待她不是真心,从而试探着提出了许多苛刻的条件,而卫国公府从来就没有拒绝过,其他也事事以伯爵府为先……甚至到最后,母亲都有些过意不去,拉着她的手泪流满面嘱咐道,“我的儿,他眼瞧着是个真心待你的。你今后就听母亲的话,忘了修诚,好好过日子吧。”
她已经嫁入卫国公府,便不能守身如玉到死,传出去给伯爵府丢人。
既然已经嫁了,只要沈流哲能如婚前所说的那般,那她自然也会做一个合格的娘子。
江映芙站起身来,语调听不出任何情绪,“夜已深了,我帮夫君更衣吧。”
沈流哲有丝无措,“不、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好。”
江映芙却径直绕到他身后,抬手将他的外袍褪了下来,“这本就是为人妻的分内之事,夫君不必客气。”
沈流哲莫名觉得有些安心。她的心房只要不是铜壁铁墙就好,只要还有缝隙,他就会拼了命地往里头凿。
娇美的妻子已经绕到了他的身前,抬起指尖要解他衣襟的侧扣,她眉眼低垂着,头上戴着的珠钗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在烛光下显得动人无比。
他抓住了那双柔荑,将多年的情愫尽数泄出,盯着她清丽无双的面容,哑声道了句,“夫人,这种事情,理应让男子主动才是。”
说罢,俯身弯腰,将江映芙拦腰抱起,朝床榻上走去……
第78章
晏朝但凡碰上臣子婚嫁,皆有七日假期。
七日一过,沈流哲照例披了官袍,入宫上朝议事。
他没有经历过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科考,所以就算是家事再显赫,父兄再威武,也只能在朝中做个小小的御史。
这份差事,是沈浓绮当初强压他去的,初始他并不把这份差事很当回事儿,不过觉得是个消遣罢了。在他心中,御史上帖子弹劾朝臣,同他在街巷中与人逞强斗嘴,并没有什么两样。
但自从经历过闯宫之后,他心中燃了股挽救苍生的英雄使命感,终于心境大变,开始兢兢业业认真处事起来。
再加上,自娶妻之后,他心中便有了个假想敌,那就是已经逝世的周修诚。
若是他再努力些,再勤勉些,从方方面面都超越周修诚,到那时,江映芙是不是就会彻底将这个人抛诸脑后了?
憋着这股劲儿,沈流哲不敢再放松半刻,每日除了上朝,其他时间都排了法令、政论、文才……等诸多课程,也准备起科考,打算在下次科考中大展拳脚。
郎君有郎君的事儿要干,新妇也有新妇的规矩要守。
今日婚假之后的第一天,沈母递了拜帖,领着江映芙来景阳宫给沈浓绮请安。
“臣妇给皇后娘娘请安。”江映芙转了转手腕,膝盖微屈,垂头敛目。
京中的贵女多如过江之鲤,江映芙又不是个擅长交际的,并不常出来露面,所以真真算起来,沈浓绮没有见过江映芙几面,对她的印象并不深刻。
今日乍一看,就觉得江映芙是个极好的,一看就是世家贵族中精养出来的女子,一举一动中皆是大家风范,难得的是,眉眼间透露出朴直高洁的风骨来,在女子间很是少见。
沈浓绮立马虚抬了抬手,笑道,“今后都是自家人了,快起来吧,来人,赐座。”
待她坐定之后,沈浓绮又抬了抬手,一侧的弄琴便捧了个木匣子到江映芙面前,红绸步上,静静躺了对翠绿欲滴的雕花手镯,只瞧上一眼,便只是价值不菲的难得佳品。
沈浓绮笑笑,“这对玉镯,是本宫得知你们要成亲的当日,特意命人送去普陀山,在大罗神仙殿前开过光的,今日赠给你,愿你同流哲琴瑟和鸣,白头相守。”
玉镯贵重,情谊更是贵重。
江映芙对沈流哲并无甚感情,但因为他的关系,她这几日感受到了卫国公府铺天盖地的好意,她心头微热,坐在椅虚福了福,垂目恭谨道,“臣妇多谢皇后娘娘恩赏。”
沈浓绮摆了摆手,笑道,“无需这般客气,流哲自小就顽劣,如今的性子虽然有所收敛了,但也免不了让人操心,若是今后惹你生气了,你看在本宫的面上,多担待担待。”
江映芙垂头,一板一眼道,“皇后娘娘言重了。”说完又觉得答得太过客气冰冷,又顿了顿,添了一句,“臣妇定为夫君安好家宅,让他无后顾之忧。”
二人有来有往道了几句,言语间便对了脾性,虽还没有十分热络,一盏茶水下来,气氛也算得上融洽了。江映芙想着她们母女定还有话要说,便寻了个借口,退出了景阳宫。
殿中只剩下了沈家母女二人,关起门来说起了贴心话。
沈浓绮愈发自在了些,笑着径直问道,“母亲之前还数落流哲呢,道以他的浪荡名声,京中贵女无人敢嫁,现如今如何?他娶进门的这个媳妇,母亲可喜欢?”
沈母也直言不讳道了一句,“喜欢是喜欢,就是性子冷了些。”
当初沈流哲跪在沈嵘夫妇面前,说要求娶永顺伯爵府的二小姐江映芙时,沈母心中还打鼓,毕竟江映芙给周修诚守节三年之事,在京城闹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沈母自然也有所耳闻,只担心娶了这江二小姐进来,他二人恐是做不到夫妻同心的。
可也拗不过儿子喜欢,死心塌地了只要她。
无法,沈母这才答应了结这门姻亲,好在后来在于永顺伯爵府沟通亲事时,接触过江映芙几次,见这孩子落落大方,知理知节,一副进退有度的模样,她这才将心放回了肚中。
“性子冷也有性子冷的好处,若是流哲娶了个万事都对他百依百顺的进来,那恐怕才是害了他。”
沈母点了点头,“你这话说得有些道理,左右媳妇是他自己挑的,日子也是他二人自己过的,我和你父亲过几日就要回西北了,想要操心也操心不来,你今后在京中啊,多照看照看他们小两口,如此我们也安心些。”
“这么快?”
“也不快了,在京城待了都快半年了,你兄长到底年轻些,若你父亲再不回去镇着,只怕是军中要出乱子。”
在国防疆域面前,家族团圆这样的心愿变成了奢望。作为一个女儿,自然是不舍得父母远离身侧,可作为一个皇后,更是知道父亲回西北的意义有多重大,所以她不能拦,她也拦不住。
沈浓绮起身,如儿时般钻入沈母怀中,“母亲,会想你们的,稷儿也会想你们的。”
说起那个招人疼爱的外孙,沈母只觉得坐不住了,立马命了乳母将孩子抱了来,祖孙三代同在一处,殿中时不时传来阵阵欢笑声。
出行的日子很快就到了,这日就连沈浓绮也出了宫,来到城门外同沈流哲夫妇一起,给二老送行。
母女两的体己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沈浓绮特地多嘱咐了父亲沈嵘几句,不过多是些照顾身体,莫要劳累的贴心话。
不比沈母的伤情,沈嵘行军打仗惯了,不是个能闲得下来的性子,若不是放不下儿女事儿,他早就往西北赶了。
沈嵘将沈浓绮叫到一边,叮嘱女儿道,“你小时候就主意大,如今长大了,处起事来愈发周全,我心中虽觉得欣慰,但不免也有些担心你这事事好强的性子,你现在不仅要兼顾朝堂,还要养育幼儿,只会更加心力交瘁……
你听父亲一言,凡事不必亲力亲为尽善尽美,将朝堂之事尽数甩给周家那小子,将抚育太子之事交给乳母仆婢,平日里撂开手谈谈琴听听戏,在深宫中也要学会自己找乐子,不要被那些俗务拖垮了。”
“还有,你说太子尚且年幼,要先留刘元基一条狗命以待今后,我也尽数依你了,只是你要记得,带太子长成之日,刘元基断不可留,平日里也莫要心软,抱着孩子去看那窝囊废物,免得沾了不好的习气……”
“你这孩子,怎的说着说着还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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