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哀蓝
这位朱姐姐不是旁人,正是曾经受了谢隐一块皂角照应秀宁,后来跟秀宁感情极好的胡嫂子,不过她年前跟男人和离,如今已搬进了厂房宿舍,天天跟一堆姐姐妹妹在一起,日子过得简直不要太快活。
一听有人劝秀宁成亲,朱姐姐立马拉下脸:“谁啊,是谁要害你?好好的女人不当,去当下人?”
她怒视太子:“是你吗!看你这穿着打扮像个富贵人家,你们富贵人家的女人尚且过不上好日子,还管我们这种平头老百姓?我倒是有男人有孩子,那成亲的苦我是受过了,你少在这里忽悠年轻姑娘,骗她们去嫁人!”
太子哪里被人指着鼻子这样凶过,一时间是惊讶大过愤怒,“女子若不嫁人,那岂不是乱了套?出了什么事,家中没有顶梁柱,自己一人独木难支不是吗?”
“可拉倒吧。”
又一个姑娘走出来,是卢清晨,她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我家倒是一个爹两个兄弟,里里外外却要我跟我娘来干,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家做饭洗衣伺候他们,就这样,我爹还把我给卖了,这顶梁柱我们可不要,再说了,我们女人自己就是顶梁柱,谁会傻到把自己的人生交给别人?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自食其力比什么都强。”
要说之前太子觉得秀宁十分独特,那么现在他所见到的这三个女人,就都很独特了。
因为他这一番大男子主义十足的话,秀宁对他十分嫌弃,也就是谢隐让来的了,不然朱姐姐早抄起铁锨把人撵了出去。
服装厂里,虽然有人进来,但员工们也就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之后便继续做自己的事,太子对缝纫机非常感兴趣,同时也问:“怎地只有女人,没有男人?”
秀宁发现他无论何时何地都在为男人着想,就说:“客人真是说笑了,这种穿针引线的活儿,哪能让顶天立地的男人来干?传出去那得多难听啊,这男耕女织,各有分工。”
太子他居然还点头了!
之后又看了厂区的托儿所,因为一些员工家里有小孩,自己来上班孩子就成了最大的难题,所以厂区特意建了托儿所。
到了木材厂,秀宁看见方大也在,松了口气,终于能把这讨人嫌的家伙交出去了,也不知道何大人从哪里找来的奇怪家伙,浑身透着一股封建腐朽味儿,实在是让人窒息,不想跟他说话。
就这样,太子亲眼走了一遍厂区,又在厂区食堂吃了饭,直到下午才回到方家。
谢隐在工作棚里不知道弄什么东西,只见一个圆咕隆咚的玩意儿一会亮一会熄灭,看到他们来了,神情淡淡,“客人看了一天,可看出什么来了?”
太子道:“先生大才。”
顿了一下又接道:“若先生肯随我出山,定能兼济天下,惠泽万民,成就青史美名。”
谢隐轻哂:“我问客人看出什么,客人却对我一通吹嘘。”
他讲话不像何大人,何大人还会委婉点,谢隐就差没明说你驴唇不对马嘴,场面一度变得有些尴尬,太子迟疑道:“先生的意思是?”
“我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希望客人能明白一件事。”
谢隐淡淡地说着,“女人是人,但愿客人能记住这四个字。”
只听过要爱民如子,不曾听闻爱民如女,是女人不包含在民里,还是世人都不爱女?为何女人总是受苦受难,总是无法解脱自由?
如果说在他脑海中浮现的画面里,曾有一人于地狱中受铁链刺骨业火焚烧,那么谢隐在人世间所看到的,也正是这一幅幅业火缠身的景象。
“若客人不嫌弃,便留在村中小住数日,也许能看得更清楚些。”
不知为何,太子总觉得在面对谢隐时,有种说不出的发慌,很像幼时功课没做好被父皇抓到,但又更沉重、更不安,简直、简直就像是在被神审判。
如果他做不好这个皇帝,那就别做了——神似乎是这样的意思。
太子以为谢隐留他小住,就是像今天这样四处走走看看,其实还是蛮舒适的,说句实在话,除了伺候的人不多,兴江村可比宫中方便多了,光是马桶热水器就已经足够太子流连忘返。
然而他想多了,从第二天开始,方大就给他带了一套制服,太子记得昨儿在窑厂看见的工人就都这么穿,愣了一下,“这是什么?”
方大老实道:“二弟吩咐的,让你穿上跟我们干活。”
侍卫们一句放肆就要脱口而出,太子却抬手制止,他想请方二郎出山辅佐,势必要投其所好,不就是干活?他君子六艺样样精通,难道还比不上普通百姓?
事实证明,六艺再精通,也基本运用不到实际干活上,烧砖是个折腾人的活儿,现在天冷了还行,天热的时候简直要命,但窑厂的工人们还能哈哈笑着一边干活一边把芋头吊进去烤。
太子不由得问:“这样辛苦,你们怎么还笑得出来?”
“有啥笑不出来的,咱们烧出来的砖质量好得很,每个月有工资还有奖金,家里日子比从前可好太多了,累点咋了?”
对于干活笨手笨脚的太子,工人们很怜惜,觉得他这样的以后可能没法养家,就劝他找个能干的女人,以后他在家里洗衣做饭带孩子,让女人出来上班,听得太子一愣一愣的:“男主外女主内……”
“那都是啥时候的思想了!”一个中年大哥手一挥,“我家媳妇可厉害了,人家都当上车间主任了,我可好,还是个普通工人,要不是想给闺女多攒点钱,我就在家喂猪做饭了。”
“是啊是啊,我媳妇也能干,哎哟,你说咱们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能被这样的媳妇看上……”
太子听着,感觉有些魔幻。
兴江村外,跟兴江村里,好像完全是两个世界,兴江村不仅在衣食住行上远远比其他的地方更加先进,思想上同样也是,难道这是社会发展必然产生的结果吗?
女人们开始觉得她们不应该被关在家里,应该拥有和男人一样的权利,应该得到上学、工作、当官的机会,这不应当是男人专属的权利,那么男人们呢?
他们会不会像女人一样,觉得凭什么都是人,却要见官下跪,服侍皇族?如果任由这样的思想浪潮发展下去,统治者的地位是否会被动摇?
太子想要本朝千秋万代,绝不想皇室的统治与尊严被推翻。
上位者总希望奴隶不要觉醒,最好永远保持愚钝,因此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要以忠孝治国,忠君爱国,国为大家,忠字永远排在第一位。
如果奴隶变得聪明,懂得反抗,那还有统治者的好日子吗?
但人的思想是会发生变化的,尤其太子还年轻,他还没有完全腐朽到如他的父亲那般对皇权执着,他甚至还有一腔热血,即便统治者的身份令他感到了不安,他仍然是愿意去多看、多学的。
没学会就别走了,永远在兴江村待着,一直待到他学会为止。
用一个不大恰当的比喻,兴江村是个传销地点,而思想尚未成熟的太子就是被洗脑的加盟者,等到他从这出去了……可能将要用一生来治愈。尤其是小光团还朝人家身上丢了个小触手,谢隐没来得及抓住,眼睁睁看着太子打了个激灵,然后就突然“开了窍”。
他把小光团捧出来,想批评,又没舍得,有无能感受到他的情绪,知道他想做什么,然后便会分出一部分力量,小光团不像小人参精跟小刺猬精本身便有法力,它分出去一点,就会变小一点,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谢隐怎么舍得说它呢?
这三个小朋友里,有无是最安静、最乖的,很少打闹也不调皮捣蛋,又因为始终无法化形不能开口说话,谢隐难免纵容一些。
因为有无的力量,太子的“改造”之路格外顺利,等他接到皇帝病危的通知准备离开兴江村时,谢隐似乎看到了他身后迎风招展的红旗。
方三目送太子的马车走远,悄悄贴近谢隐:“二哥,你说这客人到底什么来头啊,他这些天做了好多笔记,我刚才看了,全带走了,而且为什么秀宁也跟他一起走了?”
他看起来问得很不经意,但谢隐知道,他心里还惦记着秀宁。
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情,秀宁可不想成亲,更不会跟结拜后的方三结为眷侣,但方三没有说,谢隐也只当作不知道,“这对秀宁而言是个很好的机会,太子不会亏待她的。”
“太、太子?!”
方三原本还沉浸在秀宁离去的怅惘中,突然听到谢隐说太子,人都傻了,“什么太子?谁是太子?”
“还能是谁,自然是那位李公子。”
方三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他想起太子来学校旁听时常常提出一些蠢问题,搞得他烦不胜烦,还责骂了对方两句,现在想想……“二哥,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请你一定要多给我烧点纸,我怕我在下面住不习惯,别忘了纸马桶。”
谢隐:“都跟你说过了,这个世界没有鬼神。”
因着自己曾责骂过当今太子,未来皇帝,方三接连好几天吃不好睡不下,大约过了半个月,皇帝驾崩新帝登基的消息传到了兴江村,方三紧张之余,决定破罐子破摔,反正他是连皇帝都骂过的人,还怕什么?而且他又没说错!
思想落后还不许人批评,永远都没法进步!
方三宛如戏精,在心底上演了无数个小剧场,皇帝哪里会在意这个?他离京一年,与原太子妃、如今的皇后许久未见,从前他可能不觉得什么,毕竟男儿志在四方,可在厂区托儿所干了三天才明白,带孩子是件多么困难又疲惫的事,尤其是看到妻子将一双儿女教养的那样好,皇帝心中愈发惭愧。
小公主是姐姐,她对跟父皇一起回来的漂亮姐姐很好奇,秀宁也觉得她可爱,送给她一盒小动物针织发夹,可爱又有趣,小公主喜欢极了。
一开始皇后还以为这是丈夫从民间带回来的心上人,以后要入宫做姐妹,她心知自己即便不开心,亦不能在皇帝跟前表露,到了晚上,皇后主动提出要给秀宁安排在后宫。
皇帝啊了一声:“后宫?让她住后宫做什么?”
皇后心里一凛,心想皇上莫非是连个名分都不给人家?她白日里见秀宁爽朗聪慧,便很有好感,可皇上这样未免过分了些。
皇帝眼睁睁看着老婆拉下脸,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皇后便跪了下来:“妾有一言,还望皇上倾听。”
算算日子,皇帝在兴江村住了约有小半年,突然被人跪,还是被妻子跪,他感觉哪哪儿不对劲,赶忙伸手去扶:“皇后请起。”
待皇后委婉表明了他不该这样让人家清清白白的好姑娘没名没分,皇帝才明白她什么意思,当下哭笑不得:“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我带秀宁回来,不是要纳她做妃子,而是要她做官。”
说着,没等皇后回应,他便一脸兴致盎然:“我记得皇后未出阁时便是出了名的才女,若是可以,皇后可愿为官?当然,得通过考试,还得从基层做起。”
皇后:……
皇上疯了,有谁懂?
正在这时,小公主与小皇子跑了进来,小公主在前面,小皇子在后头,皇帝连忙抱起女儿,问他们怎么了,小公主叹了口气:“我跟弟弟说,每天我们俩分别有两颗糖,那一个月就是每人三十颗,一共六十颗,我的只吃了一颗,又给了秀宁姐姐两颗,还剩下二十七颗,可弟弟每天都吃一颗,现在只剩下十颗,他想把剩下的加在一起平均分配,我不愿意,他就哭了。”
小姑娘才四岁,却口齿伶俐条理清晰,跟她比,小皇子显得蠢萌许多。
皇帝惊奇地看着女儿,儿女的教育他几乎没插过手,全是皇后操劳,在兴江村那半年,他见过了人家和美家庭里,父亲是怎样对待孩子的,再比起自己,实在是太过失职。
皇帝在想什么没人知道,准确点来说,他还是他自己的,只是他的思想会无限趋近于谢隐,向谢隐靠拢,因为谢隐的想法就是有无的想法,它将自己的力量融入到皇帝灵魂里,那么皇帝便会受到影响。
有无不相信世界上还有别的人会像主人一样温柔,人类欲壑难填,他们永远不懂知足,小光团不信任人类,但它会竭尽所能地帮助主人。
而且它的力量在皇帝身体里,能够时时刻刻监视他。
第293章 第二十五枝红莲(八)
“二哥!二哥!”
方三一路狂奔到谢隐跟前:“外头来了一家人,说是秀宁的亲生父母,来寻她来了!”
谢隐手里的笔一顿:“秀宁的亲生父母?”
“是啊!”
方三急得满头是汗,“这可如何是好?秀宁如今远在京中……”
“三弟,你糊涂了。”
方三一愣,他的惊慌失措愈发衬托出谢隐的冷静镇定,在他们三兄弟认秀宁为妹妹后,秀宁便没有再隐瞒她的身世,但对外他们仍旧宣称秀宁是远方亲戚,只因父母双亡才来投奔,后又因关系亲近结拜为兄妹。
“秀宁的父母早已过世,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吗?你慌什么?”
谢隐说着,扶起弟弟的胳膊,“人生在世,难免遇到几个长得相似的人,这有什么稀奇?无需大惊小怪。”
方三突然就懂了谢隐话里的意思:“那,二哥,要不要通知秀宁?是不是让她知道会好一点?”
谢隐摇头:“她在京中做官,何须为了这等小事令她厌烦?你先去跟大哥还有清晨通通气,我做完手上这点马上过去。”
外头确实是有一家人,两男两女,年长那对是中年夫妻,年轻些的瞧着也是一对夫妻,见谢隐出来了,知道这位是能管事儿的,连忙上前,那妇人神情憔悴且凄婉:“这位公子,请问我儿秀宁是否在这儿?若是在,烦请叫她出来相见,自她离家已有数载,我这当娘的,心里不好受呀!”
年轻的女人连忙扶住她,也跟着垂泪:“娘,您别担心,妹妹一定在这儿的,她最是善心懂事,怎么可能会不理你呢?”
中年男人抹了把泪:“自女儿离家,我妻子思念成疾,这位公子,还请帮我们一回,让秀宁出来相见吧!”
除了方大方三还有卢清晨外,周围并没有其他人,这家人低估了谢隐在兴江村的地位,他说话那绝对是一呼百应,没有人会质疑,毕竟能有今天的日子,全仰仗这位活神仙,谁会跟神仙过不去?
方大瓮声瓮气道:“什么妹妹,你们怕不是讹人来了!”
中年妇人哭泣道:“我们一路找来,才听说你们这儿有个叫秀宁的姑娘,来兴江村的日子,她的年纪长相,都跟我儿秀宁对得上,我们怎么会认错?”
“公子,求你看在我们夫妻思念女儿的份上,让我们见她一面吧,求求你了!”
中年男人直接下跪,他这一跪,其他三人也跟着跪了,然而传闻中那位最不喜欢别人跪拜的方家二郎却面色平静,别说是伸手扶他们,就是连句话都没说!
这、这跟贵人交代的不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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