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鹿子草
宋恂与这两位女同志算是熟人。
新闻代表团被台风困在团结公社的时候,这两位女干部与郭副主任一起在宋恂家里借住了两天。
举报信的内容很短,见他看完了,姚红波继续道:“收外宾礼品这件事,我们早就知道了。这两位同志收礼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回来以后觉得不太妥当,跟领导报备过。不过,工作人员私下收礼算是工作失误,省外办的领导在会上点名批评咱们的时候,其中就有这一条。”
宋恂蹙眉说:“收礼不对,但是一直推三阻四地拒绝外宾馈赠,也会显得咱们的工作人员过于拘谨忸怩。”
姚红波就事论事道:“在这件事上,咱们的观点是一致的。就像客人来家里串门时给孩子带的礼物,咱要是一味推拒,推推搡搡,就会显得太小家子气。我也跟省外办的同志打电话沟通过了,礼品可以酌情收,但是来源和详细信息,必须向省外办上报。”
宋恂心想,酌情收是怎么收?这种模棱两可的用词就很容易出问题。
“这两封信你拿回去处理吧。”姚红波像是甩脱了什么大包袱似的,交代道,“这件事不能再拖了,必须尽快处理。写举报信的人一直等不到处理结果,下一次就不知要告到哪里去了。”
可是,具体要怎么处理,姚主任却讳莫如深。
他之前根本就没把这个当回事,大不了就罚点钱,将卖礼品的钱追讨回来。
总不至于将人开除了。
但是不处分不开除这两个人,显然是不符合某些人的预期的。
这件事并不好办,轻了重了都得罪人。
宋恂思忖了半晌,也没想出这个举报人如此不依不饶的目的是什么。
“主任,咱们办公室里,近期有哪位同志要进步了吗?”难道这俩人是什么岗位的有力竞争者?
“没有。”姚红波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唇边带出一丝嘲讽,“损人也不一定非得利己。”
“……”
县里的情况确实如苗利民所说,比公社复杂得多。
宋恂在公社里工作两年,一封举报信检举信都没收到过。来了县里可倒好,刚上班就碰上了。
宋恂带着这两封举报信返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吕薇和赵文静的情况,他多少了解一些。
吕薇是中专生,单位里的文艺骨干,上次在食堂用方言给加西亚唱《祝寿歌》的同志就是她。
赵文静是市师范专科学院汉语言文学系的一名讲师,去年刚被县委从学校里借调过来,是单位里有名的笔杆子,县里几个接待外宾单位的中文讲解词均出自她手。
目前,县外事办的编制算上宋恂只有五人,吕薇和赵文静算得上是团队里的两员大将了。
可是按照举报人信中的意思,真是恨不得开除了这两人才好。
他蹙眉坐在座椅里,又重新看了两遍举报信的内容。
收礼已经报备过了,其实问题的主要矛盾在于他们收了礼却又转手倒卖了。
这件事看起来简单,给事情定了性以后,该处分处分,该开除开除,只要往重了罚,以儆效尤,除了当事人不乐意,其他人都乐见其成。
但是,他刚来新单位,什么工作都没展开呢,就要先上演一出挥泪斩马谡,把自己的两员大将拿下了?
*
隔壁的办公室里,吕薇和赵文静也在坐立难安。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人写了她俩的举报信,还递给了冯主任的事,她们昨天就已经听说了。
“要不咱们主动将卖东西的钱上交给宋主任吧?”赵文静坐到吕薇身边,不安地小声说。
“都已经被人举报了,现在交了还有什么用?”吕薇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说,“万一咱们真被开除了,再把钱交上去,那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那你说怎么办?不能坐以待毙,总得想想办法吧?”赵文静忧心忡忡道。
师专里多少人都羡慕她能被借调到南湾县委呢,若是真的被县委退了回去,她在师专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其实外宾没送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只送了每人一小瓶外国香水。
她们不懂外语,收下那个小盒子的时候,还以为是块香皂。拿回家以后才发现弄错了,第二天就赶紧上报给了领导。
当时领导也没觉得这两瓶香水有什么,味道跟国产的花露水差不多,又是女同志用的东西,就让她们自己收着了。
可是,她们都是机关女干部,用不惯香水,所以才一时贪图便宜,将这两瓶香水卖了。
吕薇低声说:“咱俩在宋主任家住过两天,跟他丈母娘和媳妇相处得不错。按说咱们跟他也算是熟人了,但是宋主任那个人,一看就不好说话。我跟团结公社的干部打听过,宋主任在工业办的时候,把公社面粉厂的一个副厂长说撸就撸了,一点不讲情面。咱俩跟他的那点交情什么也不算,他要是真想新官上任就拿咱们开刀。怎么说情都没用!”
赵文静的情况与她不同,只要有机会,她是一定要试一试的。
犹豫了一天后,赵文静在第二天上午,敲响了宋恂办公室的门。
宋恂见了她,面色如常地招呼道:“赵老师来了,请坐。”
“宋主任,你别叫我赵老师了,那都是大家开玩笑叫着玩的。”赵文静赶紧摆手,又说了自己的来意,“宋主任,我听说了那个举报信的事。这件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对,我当时没想那么多,觉得那瓶香水在我手里留着也是浪费,不如将它卖了,贴补些家用。”
礼品既然已经送给她了,怎么处理就是她的事,谁能想到有人会在这方面做文章呢?
宋恂手上翻阅着一沓陈年的报纸,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你们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也跟姚主任商量了对这件事的处理办法。”
他瞟一眼手表说:“你回去跟大家说一声,一刻钟以后,去小会议室开个工作会,部署外办接下来的任务,顺便在会上,探讨一下你跟吕薇的问题。”
赵文静直觉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垂头丧气地走出门。
她现在真是后悔死了,当初怎么就死心眼地非要把那瓶香水卖了呢?
一刻钟后,县外办的所有成员聚集到了小会议室。
宋恂拿出工作笔记,打算讲讲接下来的工作部署。
不过,看到手下四人的表情都很微妙,只好道:“大家的消息都很灵通,想必吕薇同志和赵文静同志的事情,你们已经听说了。”
两个男同志都下意识去看对面两个女同志的脸色。
宋恂放下笔记本,姿态放松地说:“大家之前都是县委办的干部,接待外宾只是兼职,也许对外事工作还没有形成具体的概念。可是,既然大家现在已经从县委办调任到县外事办公室了,就是一名正式的外事干部。作为一名地方外事干部,我们在国家的外交全局中,就像一个庞大机器上一颗不起眼的螺丝钉,虽然微小,但是很重要。”
“除了参观访问对外开放单位,我们这些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也是外宾们正确客观地认识我国的一个重要途径。我们从事的事业意义深远,肩负使命的同时,面临的困难也很多。”宋恂笑着看向赵文静二人,“就比如说,外宾们在离开的时候给我们送了谢礼,这个礼到底该不该收?”
四人摸不清他的态度,没人给出答复。
宋恂也没说这个礼该不该收。
“当天接待外宾的工作人员至少有二十人,但是,据我所知,只有赵文静和吕薇收到了礼品。”
吕薇红着脸解释:“宋主任,那个盒子很小,我们以为就是个小玩意。”
宋恂抬手压了压,继续道:“你们在不会说外语的情况下,还能收到外宾的馈赠,也从侧面说明了,外宾对你们的接待服务工作是认可和满意的。省外办的领导说过,接待外宾不只是一项工作,也是我们向外宾介绍祖国,传播友谊的一次机会。为祖国播种友谊,赢得人心也是我们的工作。在这一点上,我们外办的所有同志,都应该向吕薇和赵文静两位同志学习。”
赵文静猛地抬起头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收到外宾礼物这件事,你们虽然已经跟组织上报了,但是转卖外国商品,还是违背了我国的有关规定的。”宋恂拿出一份旧报纸,念道,“根据省财第446号文件规定,国家机关、企业等单位或个人出售外国政府机关、团体和个人赠送的礼品,应立即向税务机关补纳关税。未按规定办理的,一经发现,立即按照暂行海关法的有关规定处理。”
第101章
宋恂收起报纸, 目光从四人脸上滑过,最终定格在赵文静和吕薇的方向。
“你们卖了那两瓶香水之后没交关税吧?”
赵文静二人愣愣地点头。
“知道在哪儿交税吗?”
不知道。
但赵吕二人还是乖乖点头。
“那你们找个时间去补交一下关税吧。”宋恂不忘提醒, “回头把回执交上来做个备案。”
吕薇觑着宋恂没什么表情的脸,小心翼翼地问:“主任,那我们交了税以后是不是就没事了?不会被处分和开除吧?”
赵文静在桌下拉了拉她的手,让她赶紧收声。
巴不得领导彻底忘了处分的事呢,你怎么还特意提醒呢?
倒是坐在她们对面的齐麟嗤笑道:“你俩都被人写举报信了,还想不伤半根毫毛全身而退呢?本来倒卖外国商品这件事就是错误的,你再做事之前能不能长点脑子!”
吕薇与他是老同事了, 了解他的臭德性, 寸步不让道:“我们已经认识到错误了,要罚要批评也是领导说得算,有你什么事!”
齐麟偷瞄了一眼宋恂,说:“要是你俩也像政工组的老秦似的被弄去开检讨会, 丢人的还不是咱们外办?”
听他提起检讨会, 吕薇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缩了回去。
在对方仿佛等待审判的目光下, 宋恂正色开口:“碍于你们是初犯,犯错时也不算是正式的外事干部,所以单位内部暂时不予处分。但补交关税以后,每人要写一份检讨书,在下次的内部会议上进行检讨。”
至于检讨书要写什么内容,那就看个人理解了。
赵吕二人暗暗松了一口气, 只要不是全县范围的检讨会就行。
一直没怎么发言的陆胜利突然举手问:“主任, 如果下次再遇到外宾送礼的情况, 到底能不能收?”
收受外宾礼品几乎是每个外事干部都有可能遇到的问题, 今天是赵吕二人被举报,明天不知又会是谁。
宋恂:“省外办给出的答复是,可以酌情接受。”
“……”陆胜利是所有人里年纪最大的,向来是沉稳可靠的老大哥形象,这会儿却不淡定了,“酌情是什么意思?总得有个具体标准吧?”
“省外办没有给标准,但我昨天给地区外事统战组的冷组长打过电话,商量了一个暂行标准。”宋恂刻意放慢语速道,“在外事活动中,所有礼品都可以接受。但是,除了小纪念品外,其余礼品一律上交县委办。登记造册后,在年底将由县委办,县外办,纪检组,县财政局,统一研究处理。贵重物品如果是送给单位的,则由单位使用,若是送给个人的,可以按照国内市价的五折优先处理给个人。”
齐麟忙问:“什么东西算是小纪念品啊?”
这也是没有标准的。
“笔类,笔记本,手绢纱巾,玩具,以及烟酒食品这类容易变质的。还有其他价值在人民币三块钱以下的物品,如果大家收到了,可以自己留用。”
宋恂的视线在几人面上扫过,问:“关于礼品的处理,还有问题吗?”
几人提振士气,响亮回答:“没啦!”
“那行,咱们接着往下走,谈谈之后的工作部署。”宋恂直接点了陆胜利的名,“老陆,你先说说,上次接待新闻代表团时,出了什么事故?”
提起上次的接待,陆胜利便有些尴尬地搓搓手。
“咱们第一次接待外宾没经验,给代表团安排了三辆大巴车,前面一辆上都是外宾,后面两辆上是随行人员。不过,我们把翻译也算在了随行人员里。原本这也没什么,但当时正在下雨,翻译所在的那辆车抛锚坏在了半路。这就导致外宾们到了地方以后,与接待单位的同志们完全无法交流,大眼瞪小眼将近一个小时……”
当时那个场面,就别提多尴尬了。
“你们当时跟外宾在一起吧?”宋恂问。
“嗯。”
“咱们这边一个会说外语的同志也没有?”宋恂不太相信,当初在大瓦房的时候,还有好几个能说英语和俄语的呢。
“我们上学时学的都是俄语。”吕薇接茬,“接待外宾前,我们突击学了几句英语,不过只会简单的礼貌用语,不能深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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