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小栎
她独自一人坐着,想了很多。
一会儿想,五皇子那么小,犯病的时候自己有没有意识,他知不知道自己要死了,他该有多痛苦绝望啊?
一会儿又想,皇帝从前总是漠视他,真正的疼爱才没几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受尽折磨撕掉,心里会做感想呢?
一会儿又想到许昭仪,她养的儿子那么乖巧可爱,她在深宫里只有这么一个倚仗了,身为母亲,她又该有多痛?
清凉寺的住持说,她的命格贯古通今。
未来所有的事情,都会按照她所已知的轨迹一成不变么?
那么,她这一场际遇的意义何在?
难道只是为了眼睁睁看着一切美好的人和事损毁在眼前,却无能为力?
第一步棋已落定。
以后呢?
待到十年后的冬天,她是否依然会受到刺杀?
是否依然像曾经经历过的那样,不明不白地当个冤死鬼?
黑色的纱在许昭仪的帐上罩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正午的时候,黑纱终于撤了。
仆从端了水进去。
熬了一天一宿的皇帝略微狼狈地走了出来,终于没人限制他们的行动了,高悦行靠近营帐外,听到了许昭仪断续的低泣。
五皇子李弗宥薨了。
他刚取的新名字,甚至还没来得及填在皇室玉牒上。
奚衡查案有了进展,他抓了在李弗宥身边伺候的仆从,带到大皇子的面前,大皇子却指认说,这个仆从不是他那天在山脚遇见的那个。
根据仆从的回忆,那日,李弗宥先来无聊,听说李弗襄去山上行宫看书了,于是便想上去找他一起玩,但是进出藏书阁需要皇帝的许可,李弗宥为人向来闷闷的,从小知道皇帝不待见自己,也知趣的不往皇帝跟前凑,打算隔着窗把李弗襄喊出来就是了。
可惜半路的时候,他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叽里咕噜滚在路旁摔了一跤,再起身时,便找不着五皇子的身影了,他死心眼的以为五皇子已经走在了前面,于是继续向前追,直至追到行宫都不见主子的人影,这才知道不妙,慌忙回来报信喊人。
而大皇子李弗迁在山脚下遇见的那人,像是凭空消失了一半,到处寻不到踪迹。
奚衡发了狠,从营地到行宫,一个一个的排查,只要是喘气儿的,坚决不放过一个。
高悦行陪着李弗襄去看许昭仪。
才几个日夜,许昭仪已经瘦脱了相,她不吃不喝,守在灵前,抱着自己儿子的棺椁,恨不能随之一起去了,皇帝亲自来劝都没什么用。
李弗襄担忧地拉拉她的手,然后亲手捧了汤药,递到她的嘴边。
许昭仪也只有面对她的时候,才能打起一点精神,疼爱地抱一抱他,强撑着拿起药,一饮而尽。
李弗襄在她身边绕了七天。
停灵的第七天,许昭仪主动走出灵堂,去见了皇帝。
皇帝正欲伸手扶她。
许昭仪却叩倒在地,说:“陛下,我儿的丧事,请陛下暂且秘而不发。”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37章
“秘而不发?”
皇帝不知许昭仪是何意, 以为她尚不忍面对丧子之痛,于是亲自将她好好扶起,温言好语地劝道:“朕知道你心里难受, 可孩子的灵不能长久地停在外面,早日入土为安才是正理。”
许昭仪抬起头,面容不施粉黛,通红的眼睛里除了难过, 更有明显流露出的决绝之意。
皇帝有被她的目光慑住, 说话更温吞了:“可是心里还想不开?你放心, 咱们的儿子死的蹊跷, 朕已经查到了些许眉目……”
许昭仪缓缓摇头:“真相要查,臣妾相信陛下。但臣妾今日来不是为了此事。”
皇帝见她穿得单薄, 扶她走向帐里:“坐下说。”
许昭仪手里被塞了手炉, 却固执地放到一边, 她说:“我儿的名字虽已让礼部拟好, 但还没有玉牒。”
皇帝:“等回宫之后,朕便立即……”
“不。”
循规蹈矩了一辈子的许昭仪首次不不敬,打断了皇帝的话:“陛下,臣妾的五皇子仍然在世,他得陛下亲笔赐名——李弗襄,请陛下择良辰吉日, 开宗庙, 赐玉牒, 上族谱, 名正言顺地还他应有的尊荣。”
许昭仪的一番陈词并不激昂。
皇帝默然片刻, 他费了些时候, 才琢磨明白许昭仪的意思。
尽管五皇子出生之时未起名字, 但玉牒上始终为他留了一个位置,所以,给他上玉牒是名正言顺理所应当,只要皇帝想,随时都可以。
可李弗襄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存在,他以混淆皇家血脉的孽种身份出生,自出生起,便被李氏皇族除名。除名容易正名难。皇帝上有祖宗规矩压着,下有朝臣的眼睛盯着,他可以说一不二,一意孤行,可是,李氏皇族的脸面要不要了?李弗襄名不正言不顺的身份能不能真正立足于世?
那些问题至今无解,皇帝几个月来无时无刻不在为此事心烦。
李弗宥死在春猎的营地里,丧事尚未公布于天下。
玉牒上唯一预留给他的那个位置……
皇帝此前竟未想过这一层,他心里沉了沉:“可若是那样,咱们小五至死都是个没名没分的孩子。”
许昭仪何尝不知,她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双手,说:“请陛下成全臣妾的一份心吧。”
李弗宥的灵位在萧山停了七日,第八日清晨,皇帝拔营回京。宫中丧钟敲响,皇帝朱笔一道讣闻公诸于天下——“皇二子,薨。”
江湖之远,庙堂之高,百姓虽好糊弄,朝廷百官可不肯善罢甘休。
明明死去的是皇五子,当日春猎,多少文武百官都亲身祭拜过,怎么皇帝一抹脸,就要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呢。
他们其实心里门清,不过就是为了李弗襄的身份能见光而已,折子雪片似的飞到皇帝的桌案上,皇帝当即在乾清殿前命人摆上火盆,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多少老臣气得仰倒。
次日,百官罢朝,再次日,皇帝罢朝。
君臣已互相把彼此都逼到了绝路上。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朝臣陆续归朝,皇帝依然罢朝。
第六日。
许昭仪蓬头跣足,提剑冲上了金殿,厉声呵道:“今日我倒要看,我儿堂堂皇五子李弗襄,你们谁敢说他死了?!”
朝臣们顿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是有个年轻大胆的,站出来,激奋道:“你这疯妇,莫不是悲痛过度得了失心疯了吧,皇五子薨逝在萧山,大家亲眼得见,莫非是你抱了个不明血脉的孽种,欺君罔上!”
许昭仪刷的亮剑出鞘。
朝堂上几个老臣脸都白了,忍不住用眼刀去剜那位年轻的官员。李弗襄到底是不是不明血脉的孽种,他们心里岂能没数,所以,前些日子,闹得再厉害,也没彻底撕破脸,更没有出言不逊,这位年轻人,言辞如此张狂,怕不是被谁当枪使了吧。
雪亮的剑光逼上那人的脖颈,许昭仪状似癫狂:“谁是孽种?你说谁是孽种?单凭一张嘴便能颠倒黑白的是你吧?妾身肚子里生出的孩子若不是皇帝的,难道还是你的?你是要自裁谢罪,还是要妾身血溅当场自证清白啊?”
彻底乱了。
皇帝终于迟迟现身,朝臣跪拜,只有许昭仪一人拎着剑,回眸巧笑倩兮:“皇上,他说咱们的弗襄是孽种呢?”
皇帝的冕毓后看不清神色,只听他高高在上,冰冷地吐出一个字:“斩。”
底下顿时山呼:“陛下开恩!”
禁卫提着刀,一左一右,架起人,堵上嘴,丝毫不拖泥带水地将人拖了出去。
首辅杨自贤出列磕头,痛心道:“陛下,此事当真要闹到血洗朝堂的地步吗?!
皇帝居高临下,冷笑一声:“是啊,朕也想问问诸爱卿,此事当真要闹到血洗朝堂的地步吗?”
若是皇帝当真荒唐行事,非要把一个孽种塞进皇室玉牒中,那么,他们这些朝臣理当直言进谏,死不足惜!
可关键在于,那李弗襄虽然身世有隐情,却是如假包换的真皇子啊。
他们这些老臣退去了最初的头脑发热,渐渐也琢磨出不对味来。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皇帝一句:“尔等口口声声称朕的血脉为孽种,是想逼朕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杨自贤当即意识到,再闹下去,恐怕与逼宫无异。
而最开始煽动群臣激奋的那个人……
李氏皇族中最德高望重的温亲王已经神隐很久了。
郑千业看热闹差不多了,一直在朝堂上充当隐形人的他,终于站出来,三言两语劝得皇帝饶恕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至此,李弗襄的身份终于尘埃落定。
皇五子李弗襄之名遍传天下。
许昭仪回宫一场大病。
皇帝把李弗襄带到柔绮阁,那天,春雨绵绵,浇得人心里没滋没味的。
许昭仪这一病几乎是抽走了全部的精气神,好好的一个人,才几天,便由内而外的透出一股死气沉沉。
皇帝牵着李弗襄,对她说:“朕把弗襄送到你这住几天。”
许昭仪勉强撑着精神:“陛下带他过来做什么呢,他身子本来就没养好,再过了病气身上可怎么好。”
皇帝说:“他是你儿子,你病了,他理应在床前尽孝。”
许昭仪明白,皇帝是想让她振作一些,所以才舍得把一直捧在手心的宝贝送过来。她苦笑一声:“我不中用了,怕是要辜负陛下的一番苦心。”
皇帝佯怒:“胡说八道什么,你这样年轻的年纪,没病没灾的,别说丧气话,养几天就好了。”
于是,李弗襄和高悦行便被留在了柔绮阁。
李弗襄一来,许昭仪总算能吃进点汤药,可身子仍然一天不如一天。
高悦行知道,许昭仪是心病,她自己无法释怀,谁也没办法帮她。
许昭仪养的猫——小棉花也日渐瘦了,毛色不复之前的蓬松柔软,且一抓掉一大把,李弗襄身有喘疾,忌讳这漫天的猫毛,许昭仪不顾他的哀求,命人强行把他送回了乾清殿。李弗襄抓着她的衣袖不放,她狠狠心甩开,转身回屋关上了门。
高悦行没有走,她对许昭仪道:“娘娘让我留下吧,权当我替殿下尽了这份孝心,我在这和他在这,是一样的。”
许昭仪说:“你是个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