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白白
正在排队的监生们:“……”
看得到吃不到,许子津、薛安远,你俩日日如此有意思吗!
无论他们如何愤然,左右许平与薛恒是早就习惯了,半分不在意旁人目光,只盯着眼前的烤鸭。
因着范阳烤鸭是配的一叠饼皮,与看着“中规中矩”的金陵烤鸭相比,似乎更有趣些,故此是二人首选。
夹一块连皮的烤鸭片,在深褐色的甜面酱中一进一出,随后被安稳放于轻薄饼皮之上。再加洁白葱丝、翠绿胡瓜丝叠上,卷起送入口中。
咬下的那一刻,饼皮淡淡的甜香、烤鸭醇厚肉香味一并涌出。这鸭烤得表皮酥脆,可内里鸭肉却很是细嫩,配上微辣的葱丝、清爽宜人的胡瓜丝,瞬间解了大半油腻。
纵使是不喜油腻的薛恒,不免也为这范阳烤鸭所折服,一连吃了两三块。
若是再单独夹着鸭皮在那小小一碟糖中翻滚一圈,吃时脆生生的,发出细微“嘎吱”声。
鸭皮酥到极致,半分油腻都无。
薛恒斩钉截铁道:“这范阳烤鸭当为天下烤鸭魁首!”
他一侧头,就瞧见许平竟然在干吃饼皮。
薛恒愣住:“你不包烤鸭,干吃饼皮作甚?”
许平理所当然道:“自是因着好吃啊!”
无他,这饼皮做得实属一绝。薄而不破,尚且携有出蒸笼时的一丝湿气,却并未软烂,摸着温温热。
单吃此饼皮,咬时能感受到微妙韧劲,咀嚼一番,渐渐回甘,品出最为朴素也最诱人的小麦香。一抹隐隐约约的甜,能直直透进人心里去。
这种吃法落在爱吃肉的薛恒眼中,着实无法领会精妙。他摇了摇头,转而攻向一直受冷落的金陵烤鸭。
金陵烤鸭瞧起来也不赖,鸭皮色泽红润,泛着油光,而鸭肉呈淡淡褐色。因着淋了卤汁,整盘鸭肉块显得有些蔫蔫的,仿若穿上一层湿哒哒的深褐色外袍,那鸭皮一看就没有范阳烤鸭来的酥脆。
还有那卤汁,闻着咸甜咸甜的,这能好吃吗?
薛恒已经将范阳烤鸭一扫而光,腹中半饱,对这道看着不合眼缘的金陵烤鸭,不免有些意兴阑珊。他漫不经心地夹着一块鸭腿肉,抖掉肉上的卤汁,随后低头去咬。
仅一口,他就沦陷了。
如若说范阳烤鸭是凭借将鸭皮之下的油脂,悉数烤化,以饼皮、酱料、葱白丝等等为辅,才消去油腻。
那么这金陵烤鸭,仅需一碟咸甜卤汁,就足以让人倾心不已,再不觉有一分一毫的腻味。
鸭肉烤制时吸满料汁的香,故而此时随着不断咀嚼,肉汁会从缝隙里溢出,在口中肆意流淌。而咸甜卤汁,简直是神来之笔,咸得恰好、甜得动人。
那鸭皮被卤汁泡得微微有些软,失了刚出炉的酥脆口感,却反而有了另一种独特滋味,香彻人心,配着微甜白饭,简直一绝。
随着舌头与牙齿的共同努力,细嫩多汁的鸭肉被从鸭骨之上全须全尾地剔除,经过多番的撕咬咀嚼,最后理所当然地被咽下。
如此美味的金陵烤鸭,吃完仍觉意犹未尽!
薛恒只感到惊为天人,夸赞之词脱口而出:“金陵烤鸭之妙,再无能与之比肩的!”
一旁,许平悠悠开口:“哦?”
“须臾前,似乎正有人评了一句‘范阳烤鸭当为魁首’。”
“安远兄,这魁首二字,莫非是我一直领会错意思了?”
薛恒僵住,吮着鸭骨头,憋出一抹尴尬笑容来。
“哈……哈……”
第31章 油墩子
后厨之中,陈厨子专心照看公厅炉里的烤鸭,而文厨子正在马不停歇地蒸饼皮,皆忙得不可开交。
魏询和徐叔站在灶台边,一同享用刚出炉的热乎烤鸭,时不时互损几句。
这时,去廨房送暮食的杂役回来食堂,欲经后厨往小院去。
魏询喊住他们,正声问诸位大人可满意烤鸭。
领头的杂役堆起笑来:“诸位大人赞不绝口!有喜欢范阳烤鸭的,也有更喜欢金陵烤鸭的。像是四门学的钱博士,就更偏爱金陵烤鸭一些,还问咱们何时再做烤鸭呢!”
“今日祭酒大人也在监内用暮食,却是喜爱用饼皮裹着吃的范阳烤鸭一些。”
魏询听完,便摆手让杂役自去做活。
而一旁,孟桑听完杂役所言,唇角翘了翘,继续热火朝天地炒着鸭架。
这些鸭架是纪厨子片去大半鸭肉后剩下的,因着孟桑提前嘱咐过,所以都送来了后厨。
孟桑将之剁成大块,加了椒盐,大火炒香,最终将所有椒盐鸭骨架都盛进木盆中,扬声喊柱子来端走。
柱子本在后厨与食堂相通的小门处张望,听见孟桑高声唤他,连忙赶过来。
孟桑瞥他一眼:“看什么这么愣神,怎得喊你几声都不曾听见。”
柱子连忙赔笑告饶:“师父莫怪,是徒弟瞧外面监生争论太有意思,一时失了神。”
“争论什么?”孟桑有些不解。
柱子端起那盆椒盐鸭骨架,抑扬顿挫道:“当然是在争论,烤鸭之中,究竟是范阳的好吃,还是金陵的更美味!”
“监生们可厉害了,从色泽、口感、味道、香气等等,一一论来。徒弟听了一耳朵,只觉哪边说得都有道理,让人摇摆不定呢。”
闻言,孟桑忍俊不禁。
着实没想到,国子监食堂内爆发的第一轮争辩,既不是咸甜粽子哪种更正宗,也不是咸甜豆腐脑哪种更好吃,竟当是她戏言过的烤鸭南北之争。
那倘若以后她将粽子、豆腐脑也添进食单,这群监生岂不是日日都要辩上一辩?
那可就热闹啦!
见柱子还傻愣着,孟桑敛了笑意,瞪他:“还不赶紧去送鸭架?”
柱子这才回过神,连连告饶,忙不迭端着盆跑远。
灶台上留了三盘,一盘推给魏询与徐叔,第二盘留给忙碌干活的五个徒弟,最后一盘孟桑单手端起,捏起一根啃着,乐滋滋地出去瞧热闹。
甭说,她还真想看看监生们是如何争辩的。
出了小门,就望见以薛恒为首的金陵烤鸭党,正跟由郑监生领头的范阳烤鸭拥趸,你来我往地说个不停。
扫了一圈,孟桑望见许平坐在外围,两边不沾,正在看戏。
她走过去,笑着问:“许监生口才好,怎得在这儿坐着?”
许平坦然自若地举起双手,一手饼皮、一手椒盐鸭骨架:“烤鸭虽妙,但许某唯爱此二者耳。”
一听这话,孟桑深以为然,顿时引为知己。
椒盐鸭骨架,细嫩的鸭肉在大火炒制下变得紧致却不干柴。吃时须得从各种骨头上,尽力撕咬所有残存的鸭肉,罢了还能再吮吸一番,感受椒盐香味与肉汁带来的双重美妙。
怎一个爽快尽兴能道出心中滋味!
而单啃饼皮的乐趣,更非寻常人能体会的。
上辈子,她上的小学挨着菜场。孟桑最喜欢每日傍晚放学,去菜市场门口卖春卷皮的摊子旁边呆着。
看着老奶奶坐在小凳上,面前支起一小炉,右手窝着欲坠不坠的面糊,在平底小铛上飞快糊上一层。不多久,那面糊变干,左手撕下来就成了一张漂漂亮亮的春卷皮,带着面糊的淡淡甜香。
老奶奶脾气好,有小丫头一直在旁边盯着瞧,她也不生气,只笑呵呵地问:“要不要买两张?奶奶只算你一毛钱。”
可惜孟桑在孤儿院长大,并不像同龄人那般有些零花,一毛钱都掏不出来。
也不晓得老奶奶是否看出了她的窘迫,后来再去时,老人家都会现烙一张春卷皮,送予她尝。而作为交换,她须得帮老奶奶看顾片刻面糊桶,一旦奶奶手掌心里的面糊缺了,就帮着舀一些。
那春卷皮的滋味哦,哪怕如今隔着千年时光与岁月,孟桑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面皮干干的,却异常柔软,对叠之后一口一口咬,微微面香能浸透整个口腔,刻入灵魂的好吃,当真能让人落下泪来。
只可惜,待到她上了初二,好容易攒了一些零钱,想要带给那位老奶奶时,烙春卷皮的小摊已然不见了。
如今想起此事,孟桑心中仍存有深深遗憾与惘然。
“孟师傅?”
“孟师傅!”
一声声不同嗓音的高声呼喊,将孟桑飘远的思绪猛然拉回,一脸茫然望着眼前乌泱泱的人群。
这……他们不是在争论什么烤鸭好吃吗?
怎得都聚到她跟前了?
见孟桑回神,薛恒舒了一口气,当即又把方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一遍,想让孟桑这位掌勺的大师傅来评判。
孟桑面无表情:“……”
引火上身,她方才就不该偷偷溜出来看热闹!
再者说了,她觉得都很好吃,哪有高低之分!
孟桑扯出一抹假笑,眨了眨眼:“你们晓得金陵有一句老话叫什么吗?”
众位监生面面相觑,静候下文。
孟桑笑了,一字一顿道:“没有一只鸭子,能活着离开金陵!”
众监生在口中默念几遍,仍不解孟桑为何忽然提起这话,乖巧合上嘴巴,一颗心高高吊起。
见这群年轻郎君已经完全被带偏,孟桑心中得意笑了,再接再厉:“能有此言,盖因金陵人太会吃鸭,烤鸭也不过是其中一种吃法。”
“带汤的,有鸭血粉丝汤。汤底须得是老鸭汤,浓厚香醇。粉丝顺滑,鸭血嫩的一咬就破,还得再配上各种鸭杂。爱吃芫荽的可以剁碎撒上去,绿油油地,好看又香,不喜芫荽味儿的也可以不添。啧,那滋味,保证一口下去魂都没了!”①
“吃饼子,那必须得是鸭油烧饼。金黄皮子,撒上芝麻,半只手掌一个。那里头一层一层的皮,酥到吓人,每咬一口都极有可能落下许多酥皮碎,得用另一只手等着,最终拢到一起塞进嘴里,方才圆满。更不必提那惹得人津液顿生的鸭油香味,当真是回味三天,仍觉不够,恨不得日日都啃上一块。”
“若是单吃鸭肉,也还有一种盐水鸭,皮薄肉嫩,咸香入味。鸭皮当真是煮到晶莹剔透,比上好明玉还亮,嚼起来竟有些脆感,丁点不油。鸭肉嫩得很,却又紧致极了,骨头吮一吮还有咸汁儿。保管吃半只盐水鸭下肚,还想再来半只,配上点美酒……啧啧,那便更妙了。”
“……”
孟桑滔滔不绝,细致说了好几种鸭子吃法,口若悬河,直勾得周遭监生再想不起去争辩哪种烤鸭好吃,只想嚎上几句——
“孟师傅,你别光说呀!食堂什么时候把这些都做一次?”
“还有你提到的那爽滑粉丝,又是个什么吃食?听着怎么比馎饦还滑溜?”
孟桑奸计得逞,暗自憋笑,一本正经道:“待日后寻着时机,我再做与你们尝尝,日日吃鸭也不好。”
“对了,明日便是八月十四,下学后你们该家去过中秋。虽说食堂暮食你们吃不着,但还是可以来领糕点的。”
顿时,监生们一扫面上菜色,容光焕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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