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the上
“这回他跟首辅府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小畜生眼睛还没看清吗?整个京城除了他养的老虎,谁不恨得将他啖其骨肉,从来就没人肯站在他身后,要真敢跟咱们动真格的,他逆臣之子的名声还未完全洗干净呢!”
在朝官员原是想来探望,纷纷被拒之门外。
等他们用过了茶,虚伪地客套几句,数十台轿子纷纷扬扬出了街口,已交了子时。
只有赵襄一个人留下来。
此时夜凉如水,灯火阑珊,薄薄浮云掩了一轮明月。
文凤真站在阑干前,正楼东面远眺。
夜色下的楼台亭阁。花木景致尽收眼底,竹管下滴滴答答的水,盛满了双鲤戏荷的玉白瓷盆。
赵襄抿了一口茶,笑道:“好水,好茶果然需好水来调制。”
文凤真垂下眼帘,用手捻起珍珠细沙,这是她的法子。
赵襄放下茶盏,正色敛神:“我已经见过槐哥儿了,槐哥儿他很聪明,就是有些……难以掌控,当初哥哥写信让他装傻,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直到进了朝廷才明白。”
赵襄的眼神晦暗不明:“宫里头很快就要出大事了。”
赵襄低头,含了笑意,抚着桌上一副字。
他很聪明,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当初辽姑娘从东川乡下进京城,坐的也是殿下派去的马车。
这一路凶险,她凭着那张跟她娘一模一样的脸,能否活到京城都难说,她娘的名字在京城都没人敢提。
这辆马车原本就是将她接进淮王府的,不会是信国公府。
她注定在他的屋檐下。
可是,哥哥一眼都没放在她身上,就像府里没有这个人。
“赵襄,以后不许提这个人了。”
文凤真转过身,白袍玉带,指尖缠绕了一条黑鳞蛇。
赵襄讶然,随即牵起嘴角,他心思敏慧,听出一点不同。
方才,他只提了槐哥儿,殿下说的又是谁?
文凤真按下眉眼的不耐烦,一把扯下脖颈坠着的小金片。
金片由红绳穿着,小小的约莫指甲盖的一块儿,并非金子打造,只是塑了漆粉,有些年头了。
锈迹斑斑,似乎摩挲了许久。
文凤真将小金片随意地抛进后花园的池塘里,一眼都未看。
斯时夜已深了,轻晃的烛火倒映在男人瞳仁。
珠帘漫卷,后半夜响了几声春雷,接着扯起瓢泼大雨,这阵子暴雨过去,地里钻出暑气,热得人心里发慌。
文凤真躺在柔软宽榻上,一只手上缠着黑蛇,将他的手指越裹越紧,他粗粝指腹捏着蛇,眉眼冷峻。
在水牢时落下来喘疾。
后来他日日/逼自己把弄蛇,克服心里的阴影,经年累月,从不留下一丝懈漏。
脑海中忽然冒出她那张过分漂亮的小脸。
拒绝他时,说要自己离她十步之外的严肃表情,给他送请帖时的眼神,她抿直了红唇,清清冷冷,疏离客气,让人忍不住抱起来,狠狠咬一口。
一双澄澈的乌瞳,盈盈坠着水雾。
给她白嫩的小脸添上羞郝的绯色,添几分诱人。
她不怕他了吗?怎么敢提这样的要求。
他以为自己再也梦不着她了,这回梦到了年少时。
十四岁时家里骤然遇难,父亲死在京城,据说身体被捅了无数刀,辨不出原本的样子。
东川边线,有百姓偷渡过去给南阳送情报,一场仗死了八千个人。
他从少年将军一朝沦为逆臣之子,又吃了败仗,被逼入京问罪。
东川的萤火湖旁。
恰好,那帮百姓正准备打烂他的金身。
镇守边境防线的金身,被五花大绑,摇摇欲坠,他们借此指桑骂槐,极尽羞辱。
“反贼之子的金身,留着晦气,哪怕我们不拆朝廷也得拆!”
“他文凤真太过狂妄,圣贤都不敢修建金身,他竟然允许那帮狗腿子给他修金身!”
“大家伙儿说,那帮狗官给他修金身,还不是贪墨咱们的钱,这金身带血啊,都是咱们的血汗钱,该不该打烂!”
“该!打烂他!”
金身?他恍惚记得有这么一件事,有人喝酒时跟他提过一嘴,他高高在上久了,不明白他们的怨气这样大,他那时候太过年轻。
金身是乡贤们修的,为了讨好文凤真,老百姓将对宗族势力的厌恶,撒在了他身上。
但他不明白,他这一年在东川荡平积寇,将贼首捉拿擒杀,平了东川多年的叛乱,南阳不敢侵犯。保他们一年安居乐业。
因为他吃了一场败仗,被朝廷定为逆臣之子。
他们真的感到大快人心吗?
“砰”地一声,金身漆像被一锄头砸烂了,四散落入萤火湖,溅起巨大水花。
在众人兴高采烈的笑脸中,喜气洋洋的叫好中。
一个小姑娘怯生生地说:“他没做错。”
众人没理会她,继续弹冠相庆,只有她一个人皱着一张小脸儿,角辫稍泛黄,整个人不起眼,仔细看五官还是精致的。
她垂眸,一两滴泪水打落下巴。
“哗啦”一声,忽然跃入湖中一个人影。
纤瘦得可怜,身条儿还未长开,像只小银鱼一样,在水里扎猛子。
众人一惊,手忙脚乱地去用渔网捞她。
她再次浮出水面,仰头,手心高高扬起,攥着他的金身碎片。
她再次深呼吸一口,扎了个猛子,像鱼儿一样浮浮潜潜,去深湖底打捞他的金身碎片,一片又一片,徒费心力。
深湖有多冷,有多危险呢。
怎么会有这样笨……这样倔强的人。
她胆子小又懦弱,一句话都不敢说,却在无声地表达她的意思。
为他一个逆臣之子无声辩解的勇气。
徽雪营驻扎在镇子的时候,南阳一年不曾来犯,大家都活得很好不是吗,这难道不是大家的心愿吗?大家不是最清楚他是不是逆臣吗?
他在庙会的声声爆竹中,落下的那句我希望你们心愿成真,他做到了。
她身体不好,每回浮出水面都咳嗽好几声,一次比一次脸色苍白。
精疲力竭后她爬上了岸,再没力气地躺在河滩上。
天光下,她将手里的小金片举起,仔细瞧着,面色慢慢恢复了红润,一双天真的眼眸神光流转,嘴唇柔软,头发泛黄。
萤火湖浮上一层金粉,倒映山景气象万千,参差不齐,天光在沟壑中游曳流动,萤火幽微,点点升腾,从湖畔慢慢地飞到断崖旁,落在他肩头。
他仰头,合拢了掌心。
文凤真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在庙会上碰见的小菩萨。
他随手救下了她,随手赏了她一块糕点,她连点心都舍不得吃,一点举手之劳的善意就让她记了好久。
他在所有人走了之后,跳下深湖去寻金身碎片。
这才知道,原来湖水这么冷,冷到彻骨,她回去之后会大病一场吧。
那时文凤真转过身,眼帘微覆下那一点盈湿。
“走吧。”
赵襄慢慢唤住了他:“殿下……”
他一咬牙,黑发下不辨神情:“我们走!回京领罚!”
从来不信神佛的恶蟒,在萤火湖见到了他的小菩萨。
因为这一句他什么都没做错。
他忍着泪从东川落荒而逃。
他给父亲收尸的时候,细心数着父亲身上被捅了多少刀,神情冷静到无懈可击,让那些看他笑话的人大失所望,败兴而归。
他被狱卒教训碾烂了手指的时候,他盯着血肉模糊的手指,哈哈大笑,唇红齿白,鲜活生动。
文凤真的眼神无法驯服,每时每刻都盯着施刑的人。
“有本事就他娘打死我,打不死我,就是你们死。”
被关在水牢三年,暗不见天日的三年,头顶小天窗常年关闭,严丝合缝,一丝光芒都透不过来。
水牢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蛇,还有他手心的小金片。
从此之后,他的生命底色只剩下复仇。
古人云:冤冤相报何时了,古人又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不在意将他践踏入泥的高官,他已经通彻了权贵圈子的规则,无非大蟒吃小蟒。
每一回跟高官们推杯换盏,谈笑风生,都藏着将对方拆吃入腹的贪婪。
他从来都会赢,抚摸着脖颈上的小金片,因为他有小菩萨庇佑。
文凤真睁开眼,又一次在夜半醒来,他心头不安,下意识地摸了摸脖颈的小金片,才察觉已经将它扔到池塘里去了。
他为什么总是弄砸一切!
“冯祥!”他不耐烦地喊了一声。
“打灯笼。”
冯祥抹了抹惺忪的眼,不敢违背,忙不迭点了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