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万贯
只见卫国的老者眉毛一扬,眼睛一瞪,一手拿着不知是何物的木头器具,一手指着对方。老者年纪虽大,悍气不减,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什么劳什子钱币,老汉可不认识,既吃了蒸饼就得付钱币,怎么,欺老汉我是乡野之人不成?”
说些,那老者就从袖子里拿出了几枚钱币,言之凿凿,“这才是!”
老者拿出来的钱币和各国多有流传的圜钱有些相似亦是外圆内方,只是上头刻印的年号完全不同。这是卫文公在位是铸造的钱币,因他拟定上头铸刻的是富贵平安,所以又唤作富贵钱。
富贵钱在卫国流传已久,越是上了年纪的,越是爱用,有些出身乡野的,甚至只认富贵钱。毕竟不论那些诸侯国,便是卫国之内,也铸造过数中钱币,有心之人想掺假亦不难,纷纷乱乱的,反倒是富贵钱流通的最好。
眼见着围上来的人愈来愈多,那齐国人见怎么解释也没有,老者横来竖去只要这富贵钱,偏偏他已经把蒸饼咽进肚子里了。
面对固执己见、死揪着他不放的老者,他不由挥了挥袖子,气煞的道:“这这这,不可理喻!”
老者见他气急败坏的模样,也不高兴,索性一把攥住对方的手,狐疑的看着他,生怕他跑了,“老汉可不是好糊弄的,今日你要是不把钱给了老汉,就别想走了去!”
看热闹的人多了起来,也有其他闲嘴的人事不关己的随意点评起来,“兀那老汉,不过是个蒸饼,予了人家便是,何必苦苦相逼,没了体面。”
老者哼了一声,虎着脸开口,“老汉家中就这么点收成,全换了麦,磨了做蒸饼,就指望着卖了钱给老婆子请村口神仙看病。
哼,难不成听得你们句闲话,就叫老汉的婆子活活病死不成,滚滚滚!”
作者有话说:
虽然很短小,但是我真的尽力了。昨天就开始发烧,本来想今天补上,但是吃完药就昏昏沉沉睡了一天。
到了晚上……
我被家里老人按着刮痧之后,还拿针扎指头_(:з」∠)_
(呜呜,扎指头是真的疼,早知道我就不贪懒不去医院了)
第46章
老者虽然凶悍偏执了些,但也算情有可原。既来了卫国,自然应当按卫国的风俗来。
但被老者拦着不让走的齐国人,也实在无辜,人家毕竟不是有意不予钱币,只是彼此之间熟悉流通的钱币不同罢了。此时难免有人说项,尤其是如今的卫国,自各诸侯国而来的不知凡几,他们都是为了前来一睹神女真容。
任这些人说的天花乱坠,信誓旦旦的为齐国人做担保,称这钱币的确是真的。
然而老者始终执拗着脾气,一个字也不信。有些人自然是好心,可是见老者油盐不进的模样,不免恼怒,开口就失了公道妥帖。
人群中一个齐地的高颧骨的士人就有些不忿,他眼睛一翻,露出大半的眼白,居高临下的点评老者,“蛮夷之国,怪道不通教化,锱铢必较,不识何谓礼数。”
高颧骨的齐人这番话可算是捅了卫国人的心窝子,气氛一瞬紧张起来,此处乃是卫国的都城,最多的便是卫人。卫国乃是不输齐的大国,然而每每诸侯相聚,卫国都不免被中原诸国排挤。
为何?
明明卫郑两国的先祖亦是由宋天子亲封,乃是名正言顺的诸侯。
大抵是因为卫郑两国与蛮夷接壤,每每及秋,马肥人壮的蛮夷们,便会聚集边境,抢掠粮食,杀人屠城。时常与这些蛮夷们作战,整个卫国,无论男女老少,身上皆有一股悍勇之气。
尤其是边境的那些卫国子民,若是有蛮夷侵犯,即便是女子,也要套上皮甲,手拿木槌上城墙御敌。因为一旦城破,那么莫说过冬的粮食,便是她们自己也是性命难保,将被视作战利品,抢回帐中为奴,受尽屈辱。
在此种风气的影响下,卫郑两国审美也与吴地那等纤弱婀娜不同,卫郑两国,更爱丰腴健壮的女子。哪家未出嫁的女儿,若是弱不经风,身形单薄的一吹便倒,恐怕四邻都要悄悄议论,称其为无盐女。
相应的,卫郑两国的女子,也爱慕魁梧健壮的男儿。三月三的上巳节,只有魁梧不凡的男儿才能受卫女青睐,在荒野的草堆中行欢好之事。
而往往欢好一夜后,若是情投意合,自可禀明父母鬼神,择定婚期。但是大多不过是露水姻缘,若是有妊,便就此生下,对女子择婿亦无不妥。更有甚者,若是生性强悍有主意些的,连夫婿都不择,自行过活也是无妨。
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常有的事罢了。
兼之数百年来与蛮夷的纠缠,不少蛮夷之地都被并入卫郑两国,未脱离母系社会的蛮夷风俗,对国中子民影响甚深。
总之,凡此种种,大多是被自诩正统的中原诸国所唾弃。
愈是被这般指责,卫郑两国便对此愈是在意。为了能摆脱此名,推崇中原诸国之衣冠,广招贤士,有模有样的学着人家享乐。
可惜,叫齐吴几国瞧来,不过是沐猴而冠,徒惹笑话。
明里暗里受过的讥讽太多,若说龙有逆鳞,那么卫国人的逆鳞,便是被人指着发冠讥笑,称他们乃是蛮夷,不通教化。
萦绕着老者的卫人们,无不咬牙切齿,怒视着那个高颧骨的齐国士人,瞧着架势,只怕下一刻就能冲上去,将那人撕咬的半点不剩。
也有看热闹的人瞧出了不妥,怕今日不但那个齐人要遭殃,他们自己恐怕也要被殃及,所幸不过是个蒸饼罢了,要不了几个钱币,便有人拿着两枚富贵钱,称要替齐人付了。
然而刚刚高颧骨的齐国士人的羞辱,亦是将老者激怒了,只见他啐了一口唾沫,斩钉截铁的道,“老汉再粗鄙,也是卫人,也知道荣辱,既是他吃了老汉的炊饼,老汉便只要他的钱。
我们卫人,也是知道礼数的,哼。”
眼看着气氛愈发紧张,义愤填膺的卫国人摩拳擦掌,差点就要给口出狂言之人一个教训。
站在诸萦身畔的牧诏,见诸萦看的入神,以为她对此颇感有趣,便有些不耐的蹙了蹙眉头,习以为常的道:“如此吵闹,有甚好瞧的,诸国各地,何处不可见?”
闻言,诸萦回过头,她微蹙着眉,“这般事,很常有么?”
牧诏点头,“自然,虽有明面上尽可流通的刀币圜钱,可各国惯用的钱币总不相同,诸国君候在位时,为了兴建殿宇台阁,时不时就铸造批新钱,谁晓得哪天就不流通了,稍不熟悉些的,可不就是这般闹了起来。
唉。”他悠悠长叹,虽是惋惜,却带了些习以为常,“除了钱币,各国的度量衡不同,不也时常因此争执。”
诸萦听在耳中却若有所思,她再心中暗暗生出了一个念头,这才不正常,终有一日,会有人一统度量衡,整置乱象,令天下太平,始而安定。
她望着眼前发生争执的众人,情形深深映入眼眸中,这个念头便愈发坚定。
诸萦身形微动,想要上前去,然而才刚刚抬起脚,就被牧诏拽住,他霎时有趣的看着诸萦,“你可是要替那老汉出出气?”
“嗯,大抵如此。”诸萦是想插手此事,否则事态只怕要愈发严重。不过是个蒸饼罢了,难不成眼看着两边争执起来不成。
牧诏也无阻拦诸萦之意,他神色平静的点了点头,“那买蒸饼的齐人倒也算了,若要教训,砍下妄言的齐人士子头颅,尽够了。”
“嗯?”诸萦眨了眨眼,有些没反应过来。
落在牧诏眼中,却以为诸萦不止于此,他眉头紧皱,“我等游侠,最讲侠义,那买蒸饼的齐人并未冒犯我等,何必杀之。”
诸萦难以言喻的眯着眼睛,瞧着牧诏,她该怎么跟他说,她压根就没想过砍人头颅,更别说一砍砍两个。
而且那高颧骨的齐国士人,虽然口出狂言,辱及卫国,但亦不致如此吧……
诸萦不知的是,因一言之辱,而取人性命于市井,在游侠间实为常事。他们将尊严视如性命,若有冒犯,血溅当场又有何妨?
正是因此,如法家一脉,最厌恶的便是游侠,纵然他们不少嫉恶如仇,可如此肆意行径,以武犯禁,动不动便取人头颅,于恶徒之间,所隔不过方寸罢了。
作者有话说:
牧诏他其实不算完整意义的好人,游侠也不是……
第47章
诸萦虽然因为这身衣裳的属性加成,会让所有瞧见她的人,下意识地将她视作游侠一类的侠客,但是这不代表她就如游侠一般行事。
她对上牧诏,无可奈何的一笑,眉间还是微蹙着,解释道:“非也,我只是有心助那位老者一番,何必非要取人性命。”
说完,她也不继续解释,将事情说个明晰,而是朝着前头拨开围着的人群,走进其间,她面对着老者,突然出声,“老丈!”
她对着老者微一拱手,神情适然。
因为诸萦的风姿无双,一下就将众人的目光引去。老者见诸萦的衣着打扮,不像卫国中人,便以为她也是前来为那齐人说言的,不免有些不喜,但是诸萦开口先行礼,乃是以礼待人,又未行冒犯之事,所以老者也只是面色严肃的看着诸萦,亦不作答。
若是换作宋王室治下王畿,便是普通庶民,见此情状,只怕也会回个礼,同士人一般能说出一番得体之言。卫郑两国……
若是遇到事情,怒火上头,不拿着器物暴跳如雷,都是他们难得的好脾气了。
诸萦无视周遭的紧张氛围,自顾自的说道:“敢问老丈,您妻子所患何症?”
老者狐疑的打量了诸萦数眼,虽说如今巫者当道,他们才是默认的最好的医者,可以沟通鬼神,以祈求神明治愈疾病,可仍有些医者,静心钻研岐黄之术,一贯是周游诸国,只要瞧见疑难的病症,不论贫富贵贱,时常会出手相救。
当日在岐下之学,廉思先生同法家的仲胥先生论述两家学术之时,所提及的医者和连,便是其中翘楚。和连在各国间皆有名望,不过他惯常在诸国间游历,遇见疑难杂症便会出手相助,行踪实为不定,即便是一国王上,往往也很难求得他的踪迹。
可卖蒸饼的老者怎么也瞧不出诸萦有医者的模样,不论如何看,这分明就是一位恣意飒爽的游侠儿。
但是此时也别无他法,老者不过是一乡野庶民,家无余财,若非见这几日郢城人多,他老婆子的病又紧急,到了将要油尽灯枯之际,他也不会生出将粟等收成换作谷,用以制成蒸饼的法子,想要求得些钱币。纵然请不起巫者,可好歹能寻个小医馆,换几帖药草。
这实在是没法子的下下之策了。
所以眼见着诸萦出现,老者虽然不觉得有什么希望,也不由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心思,权且说了出来,口吻也不由软和了许多,“老妻她一直有晕眩之症,可、可本也没什么大碍,谁知晓有一日,不过是与人口角了几句,竟突然晕厥,醒来后,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老者应当与他的妻子感情甚笃,说的时候,不知觉间带上了些哽咽哀痛,仿佛对老妻的苦楚感同身受,“老汉只能以汤水喂之,如今、如今消瘦得已无人形,连应都应不得。”
说着,老者的目光攸然转向那齐人,“这蒸饼所卖的钱币,可是老妻救命用的。”
他目光灼灼,直盯得那齐人向后退了一步,不免有些愧色。
虽然老者暴躁执拗,可他所行并无大过,又是挂念老妻性命,免不得咄咄逼人了些,倒也算是情有可原。
诸萦也不由动容,在心间微微一叹,即便是在繁富的卫都郢城,周遭的百姓也并不富裕。听老者的形容,他妻子所患之症,倒是有些像中风。诸萦她并不会什么医术,又未曾见到人,自然是不能随意武断的下定论,好在她治病救人并不需要对症下药。
她暗自握了握作为游戏背包的玉佩,心念凝聚,从背包的架子中取下了一瓶丹药,不着痕迹的落入暗藏于袖中的手里,外人瞧着就像是她从袖子里取出的丹药瓶。
这瓶丹药名唤上品雪莲合气丹,上头写的功效是可治百病,依照游戏背包的靠谱程度,诸萦估量着,即便真的是中风,应该也能将人治愈。
毫不犹豫,诸萦将丹药瓶递给了老者,为了取信,她的神情也不由认真了两分,“此为上品雪莲合气丹,每日服下一枚,不出三日,即可痊愈。”
明明是半只脚踏入黄土的重疾,可是落在诸萦手中,似乎只是不起眼的小恙,只需要三日,便能凭借区区丹药而痊愈,着实令人难以相信。
所以老者看起来,神情也不免有些半信半疑,但原本他想的便是死马当做活马医,即便是卖了粮食做成蒸饼赚取钱币,至多是能开两副不痛不痒的药草。
如今这样,尽管对方是半途出现,又是游侠的模样,但好歹是听了症状拿出来的药,指不定他真会几分医术。毕竟游侠们历来是纵行于天下,光论见闻都非常人可比拟,通晓些疾患的治愈之法,想来也是有几分可能。
这般一想,老者的神情也不由慎重了起来,小心翼翼地从诸萦的手中接过丹药,捧在手上,随即朝诸萦一跪,用着年老体迈的身躯对诸萦行起了大礼。
老者的手捧着丹药高举过头顶,口中道:“多谢儿郎,若老妻性命得救,您便是老汉的恩人呐!”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单是感激,更有卫郑等悍勇之地的属民所有的较真。卫郑这等与蛮夷接壤的诸侯国,虽然在中原诸国眼中乃是‘不开化’,但他们也自有值得称道之处。
卫人和郑人悍勇,生性鲁直,礼数上是比不上宋人,可骨子里的较真率性,重恩义而轻生死的豪迈,却也是中原诸国之人所不及的。
故而,卫郑两地常出义士,一饭之恩,即可以性命相报,将生死置之度外。诸侯国间,亦常有歌谣颂之。上至天子,下至士卿,门客中勇武者常见卫郑之人,足见两地民风何等悍勇。正因此,随着卫国和郑国的日益壮大,中原诸国不安者众。
明里暗里是以蛮夷、不知教化来排斥两国,实则未尝没有忌惮卫郑两国悍勇难挡的缘故。
可惜普通的庶民乃至士卿,未必能知晓这另一层的缘由,只是仗着身为中原正统诸侯国子民,隐约间生出一缕高上之意,暗地里鄙薄两地子民粗蛮无礼。
此前为难老者的高颧骨的齐人正是受此影响,所以言语间才多见高高在上的优越与不屑。
诸萦自然是不知晓这层缘故的,她将老者从地上扶起来之后,目光移至高颧骨的齐人身上,她神色冷静的注视着他,“未知君出门前可曾揽镜自照?”
她看着对方有些僵硬的脸,一字一句,慢慢的说道:“同是乌发黑眸,衣襟右衽,齐卫两国何来的高下,哪来的蛮夷?”
诸萦的目光灼灼,盯得那高颧骨的齐人原先刻薄倨傲的神情不由凝固,下意识的撇过眼睛,想要躲避诸萦的视线。高颧骨的齐人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做出这些动作,他一贯是个咄咄逼人的脾性,但是面对诸萦,纵使诸萦没什么威胁人的举止,只是轻轻的眼神一落,仍叫他心底发虚。
其实诸萦没有刻意为难对方,只是装了这么长时日的神女,在无形之中,举手投足、眉眼间的轻轻一瞥,都满是气势与威压。
而这些改变,像是润物细无声一般,即便是诸萦自己,也未曾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