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万贯
但与从前几大诸侯国并立的局面不同,如今,几乎可称作卫国一家独大。
剩下的几个大国,有的还在和卫国强抗,便如陈国齐国,有的则是苟且偷安,妄图等着卫国与那些负隅顽抗的诸侯国争斗后,也能元气大伤,无暇他顾。
自然,也有迎合卫国,甘为卫国奔走的国家。
这样的局势,对于卫国而言,自然是一片大好。
随着卫国不断扩大的版图,桓珩的野心,几乎是昭然若揭。
他并不准备做所谓的霸主,而是要将天下一扫而空,尽归卫国。
而桓珩如今,已然到了而立之年。
他仍旧富有精力,弓马娴熟,常年的征战使他拥有如同少年人一般的勇武,似乎除了更加稳重,威势愈发可怖之外,他并无什么变化。
但在这个平均寿命并不久的年代,哪怕是君主,到了四五十都会被视作暮年的时代,在许多人看来,他不是那么年轻了。
这些原也不算什么,毕竟卫国已然如此强大,只要桓珩没有在顷刻间暴毙,吞并其余诸国,也不过是耗费多少时日的问题,可桓珩偏偏从不曾纳娶姬妾,连微贱的侍妾都没有。
作为一位君主,这是他再彪炳的伟绩,也无法掩盖的缺点。
没有妻室,没有姬妾,甚至身旁连宠幸的女子也没有,这就意味着,桓珩没有子嗣。
想想曾经的宋室何其强大,不也因为先宋王痴恋襄山神女,未有子嗣就抑郁而终,而使宋国后来趋于落寞了。
由这样的前车之鉴,哪怕是其他的诸侯国也会引以为鉴。
但任凭这些臣下如何劝谏,桓珩都无动于衷,而随着桓珩接手卫国后,威势渐盛,慢慢的,倒也无人敢对桓珩太过违逆,哪怕是谏言都要掂量些说,绝不可能倚老卖老,或是凭借自己曾经的功劳,就妄想令桓珩有所迁就。
桓珩从不是虚心纳谏,被老臣们牵着鼻子走的君主,他的锋芒从不掩饰,臣子只能为国谏言,却不能妄图以任何一种方式威胁桓珩。
他并非骄傲自大的君主,但也绝对容不下由任何一人冒犯他的威势。
若是诸萦在,约莫就能明白这样日渐迫人的威势,是帝王才有的、不容冒犯的权威。
随着宋国的覆灭,诸侯国间的征战四起,桓珩也渐渐有了为帝者才有的威严。
很可惜,诸萦不在。
而桓珩对卫国的舆图,仍旧未能满意。
或者说,他的身边再没有了诸萦,他少了约束,缺失的心念总归是需要以其他方式来弥补的。更何况桓珩本就有意天下,自然愈发坚定,一心要将天下收入卫国的版图。
这本也是桓珩对诸萦的承诺,他承诺诸萦,会让天下四海升平,助诸萦成就民生安泰的愿景。
而让天下不再战乱,诸侯国之民,不论贵族,还是平民都能安居乐业,最好的办法,便是让天下唯有一个卫国。
此后,全天下的人,不论庶民还是贵族,都是卫国的子民,也就不再会有长年累月的征战,彼此消磨。
他甚至可以统一天下的钱币、度量衡,让那些困扰庶民们的难题一一解去。
桓珩从不畏难,他相信待天下尽归卫国后,所有的庶民都能被妥善治理,此后百姓庶民,尽皆富庶。
对于将来如何治理天下,他也早有了筹谋。有宋国的先例在前,分封只能在天子强大时,才能惮压住他们,但随着时日的推移,原本忠心耿耿的人,势必会随着子嗣更迭而变心,但无人能保证后世子孙定然是足够有毅力、担得起君主之责的。
所以桓珩欲要推行郡县制,这也是他和桯俨等人商量出来的。
所有去往地方任职的人,都必须由都城任命,且不能在同一个地方久留,这样才不会大面积的吞并庶民的土地,也不会在一个地方根深蒂固的积攒势力。
正是因为他推行郡县制,所以往昔的治国之法都不再适用。
桓珩并没有因为自己重用墨家出身的桯俨,就推崇墨家,相反,他分外中意法家的学说,以法治理天下,才能惩治那些趁着世道未平,为非作歹的恶徒。
但法家的学说,只能作为惩戒,威慑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并不足以真正的使庶民安稳。所以桓珩有将目光落在了儒家,虽然他并不喜许多儒家的言论,但君臣父子、伦理纲常,对于稳定一个国家,使其长治久安,却有好处。
当世的儒家大贤,莫过于廉思老先生,不过廉思老先生一贯喜爱带弟子周游天下,一时半会儿寻不到踪迹。
至于法家如今最具盛名的,则是仲胥先生,桓珩早已将仲胥先生请至郢城,连同他的弟子,以及其他有名的法家之人。
仲胥原先在宋国,但并未能获得宋王的赏识,后来辗转去了越国,受到了越王的重用,就连后来卫国攻打越国时,身为越国臣子的仲胥,也曾耗费心力,为越国出谋划策。
可惜的是,越国最终还是灭亡了。
但桓珩并没有为难越王和他的一众妻儿,相比其他灭亡的国家,越王受到了难得的礼遇。而这一切,都是源自仲胥,最终,桓珩凭借他礼贤下士时,对有才能之人的宽容尊重,赢得了仲胥的归心。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天下之大,有才能之人不知凡几,但能赏识并礼遇贤才的君主却并不多。
即便是当初的越王,对仲胥也做不到这样的耐心与礼遇。
理所当然的,仲胥彻底对桓珩折服,此后心甘情愿的为卫国奉献毕生精力,在所不惜。
或许这也是卫国的臣下们,尽皆被桓珩收服的缘故。若只是一味以威势压人,便成了暴君,难得的是,桓珩能做到刚柔并济。
他礼贤下士时,能让臣子恨不能以头抢地,立时用自己的性命来成就桓珩的大业。但桓珩也从不叫臣子们有僭越的机遇,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御下权衡之道。
时光荏苒,又过了一年,原先商议抵御卫国的几个国家,仍旧对卫国满怀敌意,但彼此间,都因为常年的战乱,钱粮缺失,一时间倒有些僵持的意味,似乎都需要休养生息一番。
卫国同样也是,不过卫国修建已久的望江水渠,却在这一年建好。
无论在再艰难的征战时日中,桓珩都不曾停下对望江水渠的修建,当它真正修建好的那一日,桓珩也免不了心生惘然。
纵使他在这些年中,历练得再如何强大,征战天下后,有了多么迫人的气势,他也仍旧是桓珩。
曾经甘愿为诸萦俯首跪下,卑微渴望神明垂眸的年轻王侯。
当初桓珩虽已下定决心要修建水渠,但为了能与诸萦多说上两句话,便询问起了诸萦。
桓珩仍旧记得诸萦当时说,令他依从本心,于是桓珩修建水渠之心愈加坚定。
其实,诸萦的那一句依凭本心,不仅仅影响了是否修建水渠,更是使桓珩之后的许多决断都更加清晰,他心志愈发坚定的同时,也稳稳的朝着自己所期望的一切而去。
他耗费心力,除了是为夺得天下的野心,更是因为私心,似乎这样做,就能离诸萦近些。
他想达成诸萦的愿景,或许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到诸萦,哪怕仅仅是一面。
对于桓珩而言,他并未亲眼见证诸萦的离去。
她只是在某一日,突然消失不见了,原先居住的摘星台在案几上留下了许多记载糖、盐等,可用于改善民生之物的做法。
桓珩知道诸萦迟早有一日会离去,但他没想到会那么快,那么突兀,明明在前一日时,诸萦仍旧面色如常,似往昔一般,对他并不亲近,但却比旁人少了些属于神明的漠然。
所以当第二日,桓珩见到人去楼空的摘星台时,才会那么的难以置信,就仿佛心被人剜去了一块,连呼吸都是痛的。
他甚至不敢令自己沉溺在失去诸萦踪迹的悲痛中,他怕自己一旦如此,就再也无法完成诸萦的嘱托与期盼。
至于后来,他似乎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滋味,越是心痛难以自抑,便越是放纵自己在列国舆图上的野心,似乎这样就能渐渐麻木,麻木到他以为自己能忘却。
但桓珩没有料到的是,仅仅是望江水渠被建好,他便又陷入深深的痛苦中。
桓珩喘息一声,闭上双目,抑制住自己的情绪。
绣着威严瑞兽的玄色深衣,将他的一举一动,都衬得华贵无双,满是威仪,这是昔日宋天子才能有的仪制,但是如今宋天子已死,也就不存在什么僭越的说辞。
虽然早在许多年前,强盛的诸侯国的君王,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已将僭越二字贯彻。
桓珩修长挺立的手握住笔,他在奏章上面提笔为修建好的水渠命名,这也是奏章上成雎的请求。
或许是因为桓珩受回忆的影响,心绪并不能算好,所以他起名的时候,也分外简洁,仅仅三个字,“望江渠”。
在桓珩龙飞凤舞的写完后,他放下了笔。
就此,这座传承千年,即便到了后世,都被视作奇迹的水渠,正式有了名字。
而之后的许多年里,望江渠为卫国带来千里沃野,使陵、梁等城,成为了卫国最大的粮仓,不论是一统天下,还是将士们开拔到海外,都从未缺少过粮食。
不过,此时此刻,望江渠并不能安抚桓珩,他放下笔后,难得没有继续处理政事。
作为能吞并许多诸侯国,使卫国有了独挡之势的君王,桓珩除了手腕与治理国事的才能,自然也是十分勤勉的。
因为他没有姬妾,也没有妻室,所以桓珩大多时间几乎都与政事为伴。不论是他身边侍候他的寺人,还是那些臣子们,几乎都知晓桓珩处理起政事来,有多么的废寝忘食。
好在桓珩曾做过将军,从不懈怠自己的身体,既勤勉国事,也不忘日日练武,所以他虽偶有小恙,但并没有过大的病症。
桓珩放下笔后,望了眼外头灼热的日光,他沉默许久,还是决定起身。
这倒是惊到了一旁的寺人们,毕竟一向勤勉的桓珩,竟然连手边的政事都还未处理完,就起身离去,着实不像桓珩往日会有的习性。
但寺人说到底只是侍候君主的奴仆罢了,并不敢质疑,只能愈发小心的侍候,免得引桓珩不喜,反丢了小命。
桓珩离开自己的宫殿,在外漫无目的的随意走了起来。
他不再是从前犹如隐形人、处境艰辛的公子了,整个卫王宫都是他的,甚至来日天下也会尽归于他,但对于桓珩而言,再富丽堂皇的宫殿,似乎都不那么吸引人。
众人畏惧又能如何,他心中所愿,恐怕终其一生都不能有达成的一天。
难得的,桓珩生出了些迷茫惆怅的心思,明明他的心应当在波诡云谲的天下间,在君臣试探的权衡间,变得冷硬,对世事无动于衷。
不知为何,他走着走着,就到了蓬莱宫。
蓬莱宫是桓珩的父亲,先卫王的居所。原本这也是历任卫王的宫殿,但先卫王在让位给桓珩之后,桓珩并没有令先卫王搬离。
对于桓珩而言,住在哪一座宫殿并不紧要,紧要的是住着的是谁。就如同先卫王虽然一直住在蓬莱宫,但执掌国事的却是桓珩。
桓珩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不知不觉间走到此处,但既然来了,进去又何妨?
他没有犹豫,就这样走进蓬莱宫。
蓬莱宫因为是历任卫王的宫殿,所以十分宏伟,占地极广,又兼有数任卫王的翻新修建,里面甚至有一座湖泊。
是的,在宫殿内的湖泊。
也不知建湖泊的那位卫王心中是如何想的,寻常人着实难以思量。
但桓珩就是在湖泊旁找到先卫王的。
桓珩都已而立之年了,先卫王自是更不必提,他已经没有诸萦当日见他时的精神了,满头白发,神情也温和随意了许多,毕竟权利被架空了那么久,又已经垂垂老矣,不过是等死罢了。
先卫王也不再像从前一样,痴迷于男欢女爱,不断地为桓珩添弟弟妹妹。
他随意的坐在湖泊旁钓鱼,姿态倒是悠闲,可惜岣嵝的肩脊显露出他的老迈与艰辛。
桓珩望着这样的父亲,并没有半分动容,在桓珩严重,先卫王只是一个耽于美色,从不对妻儿付出一丝应有关怀的人,自私而又无能。
桓珩的怨恨,先卫王怎么可能毫无察觉,但他已经年迈,对许多事情早已释然。
然而先卫王难得见桓珩心神郁郁的模样,他望着湖泊翠色,还是慢悠悠的开口了,“孤这一世,有过许多女子,宋国王姬是为了洗脱卫国蛮夷无礼的名声而娶的,齐国公主则是为了抵御郑国而娶的。
孤见过的美人无数,但仅有一人,是孤初见,便觉得满园春色不堪与之为配的。”
第116章
桓珩听着先卫王所言,却并不觉得动容,在桓珩眼中,先卫王绝不是一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