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里话
然眼角皱纹愈深,鬓边霜华渐浓。
他接了卷宗,没有批复,但从宗室子中择出了一少年为储君,与天下作交代。
其乃先帝长子湘王之子。
当年霍氏之乱,湘王夫妇双双死于其中,留下这么一颗独苗,由他照拂。
早些年,萧晏教导小叶子,亦教导他。
原也担得起“人中龙凤”四字。
少年入东宫,由萧晏手把手传授文治武功。
又四年,建安十七年,太子及冠。由天子主婚,迎新妇立太子妃。
同年,萧晏避世沁园。
除非有重大军事政务,其他都不再理会。
观之两年,太子夫妻和睦,绵延子嗣,年少有为,是为优秀的储君。
是故,建安十九年,小叶子离世的第十年,太子登基。
萧晏彻底退居二线,离开洛阳,前往安西。
少年帝王领群臣皆劝,边地多险恶,且留皇城安老。
萧晏摇头,持少年手,“我等这日已经太久,来日无多,且容我去看看。”
原也无人知晓,镇国公主死后第二年,沐过人血,踏过白骨、不信鬼神的帝王,开始信佛、信轮回,信因果。
那年梦里择生,除了这千秋山河,原还有一处,需他活着去争取。
便是他的小公主,死前所念。
求不入轮回,不经往生,唯愿保持完整魂魄越过异世越过他,陪她阿娘。
她活着时,他纵是山河拱手亦不是她想要的。
如今亡故,这么点愿望,他怎么都要为她实现的。
然高僧入宫阙,却与他说,他妻子杀戮重,女儿及笄既亡,皆是无来世之人。
没有来生,他便给她们修一个。
他乃帝王,且用这一生功绩换。
山河无恙,百姓安泰,这个隐约出现的盛世,换他妻儿一个来生,总是够的。
如此他在无人之巅,冰冷御座,一坐十年。
西去这一年,萧晏即将至天命年,是个两鬓斑白的老人了。
他捧着骨灰,一路过山门施香火,遇寺庙磕长头。
既生来世,理当如愿。
小姑娘的愿望,还不曾为她实现。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唯剩一颗赤子之心。
到达安西酒泉郡的时候,已经建安二十年的冬天。
和那年小叶子带他来时一般模样,阴霾的天空开始落雪。
他到底还是重金买下了那处屋舍,把母女俩的骨灰埋在枣树下。
大雪将他的头发染的更白,他佝偻背脊,终于哭出声来。
冬去春来,四季轮转。
他再未离开过安西,一直住在这座屋舍中。
安西多庙宇,他一座座祈求,为女儿求一愿。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得遇真佛。
庙宇中香烟袅袅,萧晏虔诚跪拜。
“吾主一生功绩,往生本该至尊荣华,平安顺遂。早年换得她二人来世,如此至尊难留,平安难遂,来世尚是坎坷路。”大师道,“如今还求他愿,吾主可能付出什么?这世间事从来皆有代价。”
曾经君临天的男人,一跪数日,终于道,“用我来世半生换。”
“准我为其铺平来世路,护她二人聚首安康。我用余生换。”
如此,佛前一跪又十年。
建安二十九年,萧晏大限将至。
洛阳皇城中的天子得信千里赶来,看着垂暮之年的老者,恭谨道,“叔父百年当如安排?”
萧晏靠在摇椅中,目光落在那颗枣树上,“朕乃大叶天子,自入帝陵。”
新帝颔首,亦看那数,“那故人可要同入陵寝。”
“不必。”萧晏想都没有想,或者说已经想了多年,终是不敢去扰她们。
唯眼前浮现出,多年前叶照在沧州城中跪在府门边求他的模样。
遂又道,“且传史官载,建安帝早年德行有亏,妻女逢难,未救之。至此一生,无妻无子,是为天罚,留后世警戒之。”
新帝含泪领命,离去时,安西又开始落雪。
大雪纷飞里,男人折腰叩首,又跪佛前。
雪霁天开,漫天艳阳霞光,跪首的背影模糊,又清晰。
男人原是再未起身,这厢直起背脊的是年仅十一岁的长乐郡主。
如今是清泽四年的夏天,距离她入洛阳大慈恩慈,于佛前坐禅已经两年。
五年前,她的父亲为救她母亲,伤重昏迷,至今未醒。
两年前,此处明觉大师道是她阿娘来此坐禅十年,或许能得个圆满。
然且不言阿娘不愿离开父亲,便是阿娘愿意,她亦是不肯的。
从前生到今世,到今世父亲待她母女之种种,她终于释怀。
父母在一起的时光太少,且让他们伴着彼此。
恰她年幼,十年不过打马间。
她来求,来跪。
“坐禅枯寂,时光聊赖,这方过两年,可撑得住?”明觉大师持佛珠问。
“天若顾我,惜我华年,我父我母自当早日醒来。”
“天若不顾我,亦不过十年矣,我无惧,更不悔。”
“天自顾你,顾我们一家人。”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小叶子回首,见到有女白绫覆眼,却依旧芳华绝代。身畔郎君,虽身形消瘦,却是眉目清朗,风姿依旧。
“阿娘,阿耶,你们都醒了!”小姑娘提缁衣袍摆奔过去。
叶照俯身抱她,抚她面庞,回想梦中数十年情境,又忍不住侧首看身边的男人。
颔首道,“都醒了,都好了。我们,来接你回家。”
小叶子扑上去,吻她面颊。
须臾,一手牵一个,往外走去。
却不想,一旁的萧晏却愣神僵在原处。
“走了,回家。”叶照嗔道。
萧晏回过神来,点点头,开口问话,声音却是又轻又低。
他慢慢蹲下身,看着小叶子,问,“你方才唤我什么?”
夏日三千日光晃眼,小姑娘眨着一双与他一般无二的眼睛,又亮又美丽。
她道,“阿耶,我们回家吧。”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来,休息两天,周五开始更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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