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籍
别院里的灯烛只点了两盏,微风拂过,灯火摇曳得很。宋裕窝在圈椅上,虽已三月,但考虑到宋裕的祖母也就是那位韩老夫人的身子,魏王没准府里的下人将暖炉撤走,屋子里暖和,他只着了件藏青色的软罗衫,灯影下看不清情绪。
“宋裕,你怎么不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宋裕低笑,“说你给陈恺之送了道催命符么?”他先时未曾抬头,如今仰着头,眼尾还是带着疲倦的。
蒋厚认命道,“怨我,都怨我。”
可怨他什么呢。
他前世就是个武夫,打了十几年的仗,见惯了沙场上的厮杀,却独独不懂人心。
“蒋兄,兄长,你们还在里头么?”周翦站在门口,艰难出声,“永安来了。”
蒋厚忙站起来,慌慌张张拿了搭在椅背上的外袍就准备跳窗,“周芙来了?我今儿做了这么丢人的事儿,我不想见她,我先走了!”
窗子被推开,蒋厚跌跌撞撞爬上案几,直接从窗户那儿跳了出去。
“蒋兄呢,兄长?”
周翦探头探脑地往屏风处张望。
“走了。”
宋裕起身,随口一答,披了件藏青色的外袍,理了理衣衫,往厅堂走去。
“晚膳用了么?”
“今日宫宴不曾见你,魏王说你今日顶撞了老王爷?”他温和地开口,恍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同她叙旧。
周芙前世被这人眼底的温柔诓得死死的,这一世已然可以直接忽略他身上的这股子文雅气。
“解释。”
她细白的手指在桌子上点了点。
来的一路,周芙其实一直都在说服自己要平心静气,可见了面看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又觉得窝火。所以在向他要解释之前,心里早已给他定了罪。
“什么解释?”
宋裕其实已经明白了她在说什么,却还是似笑非笑地反问她。
“你说什么解释?”周芙嗓音里带了几分冷然。
“你觉得蒋厚今日在朝堂上所言是我教他的?”宋裕神色看似漫不经心,但唇边噙着的那么点笑意里俨然已经有了几分受伤的情绪。
“难道不是么,宋裕,陷害蒋厚对你有什么好处?陈恺之被皇帝提前撤下来对你有什么好处?蒋厚他上辈子一直在打仗,人生轨迹就是打仗打仗,他不懂朝廷的诡谲,你这样教他,陷他于不义,于你有什么好处?”
周芙很少咄咄逼人地质问人,像今日这般倒真是破天荒头一回。
“是,蒋厚单纯,他憨厚,他不明白朝堂之事。”宋裕点点头,过了半响,才又抬眼道,“所以周芙,宋裕在你眼里,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
是啊,他在她眼里是什么样的人呢?是可以为了兵权一统不顾一切的疯子,还是为了所谓的政见可以断情绝爱的白眼狼?
周芙撇开眼,她并无意冤枉他,意识到自己刚刚情绪有些重,深深地吸了口气,平静下来后转过身去又问了他一遍,“宋裕,是你么?”
只要他说了不是,她还是愿意相信的。
“只要你同我讲,你没有设局给蒋厚跳,我就信。”
一口一个蒋厚。
生怕他带坏了她心底里干净纯粹的少年郎。那些昔日里她偏袒蒋厚的过往仿佛历历在目。
“郡主都给宋某定罪了,还问什么呢?宋裕本想解释,可想起了从前不那么愉快的经历后自嘲地笑笑,过了半响,认命道,“郡主觉得是宋某,那便就是宋某了。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四下寂静,府里的下人早早地被周翦给遣散了,万籁俱寂,耳边只余轻风拂过海棠花的簌簌声响和刚刚宋裕的认罚声。
他如此坦荡地认下了。
她反倒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宵小的事宋裕不会做。
但跟兵权有关的事,他未必不会做。在荆州的时候,她曾问过他,如若将来她的父亲跟着王叔一起拼死反抗,他会怎么办?他当时给她的回答是会给父亲一个善终。
如此,他便是有此次想动陈恺之的嫌疑的。今晚在祠堂,她也正是想到了这个,才会怀疑宋裕的动机。
借着敲打陈恺之一事来敲打整个淮南王府,敲山震虎,从而为魏王登基后收兵权一事埋下伏笔,这事儿,宋裕做得还是很顺手的。
“宋裕,我父亲这一脉一直是赤胆忠心,纵然这一世魏王登基后我父亲还没死,他也绝不会像我的几个叔叔那样坐拥兵力,空享宗禄,只图自己安宁,而置百姓的生死于不顾的。”
“你为魏王开路,我可以理解。但宋裕,你不该在背后操纵蒋厚,陷他于不义。这样的事情发生一次就可以了,我不希望再有下次,如若再有,我绝不会轻饶你。”
周芙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既然他认下了,那她说话自然也不用太好听。
她此番来主要还是想警告他别打淮南王府的主意,但因为提到蒋厚的次数过多,在宋裕听来不免有些变味。
“周芙,淮南王府,我不会动。但我若真是要动蒋厚,你觉得你拦得了我么?”宋裕抬眼瞧着她,一双眼睛里带了些许的真诚。
“你敢动他,焉知我不会动你?”周芙迎上他的目光,并不是开玩笑的语气。
晚风拂过树梢,厅堂里的气氛一时剑拔弩张针锋相对起来。宋裕并没有真的激怒周芙的心,只是私心里想看看,她能为了蒋厚做到哪一步。如今见了,只觉得应了蒋厚前些日子的话。
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好,周芙打心眼里偏心的那个就只有蒋厚。
他突然觉得有些无力。
也不知是光线的问题还是什么别的,周芙总觉得这人目光虽沉沉但在极力遮掩着什么情绪。她无心同他闹这一场,只是今日之事,不闹这一场,她会后怕。
后怕当年架在九叔脖子上的刀,也会有一日架在父亲脖子上。
但尽管如此,不知怎的,她看他那一双眼睛时,竟有些心虚。
“你认了就好。”
“别再有下次,再有下次我不会饶你。”
两人交谈的时间过长,一直在书房里头的周翦绕着房间逡巡徘徊了好几个来回后,怕他们打起来,所以没忍住走了出来。
“还没聊完啊?”
周翦掩唇低咳着,抬眼瞧了周芙的脸色后,大概猜到两人聊得不怎么愉快。
“怎么了永安,你有什么不高兴的跟堂兄讲,你是不是以为蒋厚的事是……”周翦虽不善治国之道,但很善于揣度人心。宋裕这些年名义上是他的兄长,实则是他的老师。
两人从上辈子到这辈子,也算是并肩走了很多年,虽说周翦并不曾向他们表露过自己也重生了这一事实,但至少,他对宋裕是很了解的。
他打眼一瞧,就知道定是误会了。本想着帮衬着说两句,却被宋裕打断了,“殿下,天色不早了,让郡主早些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
大家都会长大的。
重生之后,每个人都想成长。但成长不是一个一蹴而就的过程,慢慢磨合吧
第20章 爹爹
“可是……”
周翦咬唇,想再辩驳些什么,但宋裕既然发话了,他也不好当着宋裕的面说,只好跟上周芙的步子,急促道,“那永安,堂兄送你。”
昨夜下了阵雨,青白的石板上青苔粘腻,周芙本不想等周翦,但低头见他穿了双软底的金丝鞋就匆匆出来了,担心他滑倒,于是放慢了步子。
“堂兄就送到这里吧。”
王府庭院外,六个小厮抬着一定软轿正在深巷口等着周芙,临近宵禁,街面上几乎已经看不到人。
风刮得大了些,王府门前的楹联许久不换,此刻被吹得簌簌作响。周翦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等等。”
周芙一只脚踏进轿里,听了这话,又转过身来。
“怎么了,堂兄?”
周翦喘了几口气,“永安,你听我说……”他下台阶时走得太急,话还没说完。前脚连跨了三个大台阶,“砰”地一声,给周芙展示了一个五体投地。
周芙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急急忙忙将周翦扶起来,他原先趴伏在地上还瞧不出伤成了什么样,如今扶起来后打眼一瞧,先前被荆州山民砸伤的脑袋又磕破了,鼻梁骨也青了一片。
周芙身子骨弱,勉强将周翦撑起来半个,王府门前的守卫见状先是傻眼了一瞬,后知后觉赶忙过来将王爷架走。
周翦被抬走时,口中“呜呜”了一阵,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啧。”
“殿下一定很疼,都嗷嗷叫了。”
银灯心疼地望着周翦被抬走的背影。
“许是今日宫宴上喝多了。”
周芙抚了抚额,她刚同宋裕吵了一场,半点快意都没有,只有郁闷,如今见堂兄这个样子,头顿时更疼了。
“罢了,咱们先回吧,他们王府里头的人会料理好他的。”
银灯觉得自家郡主说的有理,忙扶着周芙的胳膊同她一起入了软轿。魏王府和淮南王府挨得并不远,回家不过就是两炷香的功夫。
今日本注定该是个难眠之夜,但喜事跟坏事总是挨得很近,明日其他宗亲要从封地纷纷赶过来,周芙回府时,门口的斗香已经提前燃上来。
周崇焕是先皇最大的儿子。
武将不做皇帝是大梁开国时圣祖爷定下的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没什么特殊的原因,主要就是觉着武将身上血气重,若是做了皇帝定是要穷兵黩武的。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但凡有战乱就会有流血,一次出征需得耗费百姓们无数的民脂民膏。为了保证这盛世永存,从圣祖爷那一朝起,但凡是预备当皇帝的皇子都没让他们上前线打过仗。
周崇焕注定不是一个被父皇当做皇帝来培养的儿子,但不可否认,他在其他藩王宗亲的心里,一直是一个好兄长。
他是宗亲之首。
上一世,周崇焕还活着的时候,王叔们还都是能叫得动的,让他们出兵就出兵,让他们出钱就出钱。
只是周崇焕死后,宗亲们群龙无首,也就各自捂紧口袋,捂好自己的兵想要过安生日子了。
周芙也曾经想过,为什么会这个样子。究其原因,还是老皇帝寒了宗亲的心。当年父亲被流放永州,王叔们嘴上不说,但早已经透过父亲看到了他们各自的结局。所以后来父亲死了,魏王登基,纵然魏王并不是老皇帝那样的人,但宗亲们也仍旧不肯出兵帮着抵御外敌。
一步一步。
一环一环。
造成了当年的悲剧。
好在,后来,花了那么多年,他们还是赢了辽军和突厥。
“不是让你跪祠堂么?大晚上跑去你皇兄那里做什么?”周芙前脚进门,后脚就听见了周崇焕故作威严的嗓音。
周崇焕穿着藏青色的常服在门口等她,话说的虽严厉,但其实也不知道等她等了多久。
周芙抬眼望着周崇焕,她刚重生的时候见了已经死了二十年的父亲还没有那么想哭,如今看着他,眼角却有点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