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籍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突然扑上去,一头扎进周崇焕的怀里。
女儿家本就软和,周崇焕想着周芙白日里的话,本还想着是不是从前对这丫头太过宽宥了,竟让她说出这样的话来,还想着过几日该待她严厉些,可如今看着扑进怀里的孩子,心一下子就软了。
他还记得这周芙这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粉雕玉琢那么大一点儿,不哭不闹乖得很。虎父无犬女,他也是个望女成凤望子成龙的父亲,可这些年对这个女儿,却是实打实的想着只要她平安就好。
风啊,雨啊。
他都可以给她担着。
她的兄长,她的姐姐,已然走了太多常人没有走过的路,所以这些年,他就一心想要给她安宁,让她快乐,但今日回想起她的话,竟发现,自己从未真的想过她要的是什么。
“唉,如今大了,心思竟教爹爹也瞧不透喽。”
周崇焕抬手抚了抚周芙的头,笑了笑后叹了口气,“周芙啊,今日你问爹爹的问题,爹爹不是没有想过。但爹爹为什么不告诉你,只是因为爹爹觉得,爹爹的选择对你来说没有那么重要。”
“人这一生会面临很多艰难抉择的时候,有人为了恩情放弃道义,有人为了忠义割舍血亲,你还年轻,等长大了你会知道,这世上的感情也好,道理也好,并非非黑即白,选择也是这样。爹爹代替不了你,爹爹做的也未必就是最好的。重要的是,你自己怎么选。”
周崇焕低头瞧着周芙,长长地说完这一串话后是真的觉得当年抱在怀里的小丫头如今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周芙吸了吸鼻子,仰头看着周崇焕,“那如果选错了呢?”
耳边是呼呼风声。
她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九皇叔顶着一把老骨头鼻涕一把泪一把同她哭告宋裕逼迫,朝廷要把他们当成猪羊宰掉的场景。
那时候她在想什么呢。
她在想,父亲一生戎马,为国为家。他为着的那个家从来不仅仅是他们一家几口的家,更是宗亲这个大家。他疼爱他们这些儿女,又何尝不疼爱那些王叔。所以那时候她帮九皇叔只是单纯的害怕,害怕如若她选错了,选择帮了宋裕,那将来九泉之下连见父亲的颜面都没有。
“选错了也没关系。”
“承担该承担的,补救能补救的,爹爹姐姐,咱们这一代一代人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周崇焕宽厚的大掌抚过周芙后脑,叹笑道,“爹爹以前舍不得让你做选择,但周芙,你要相信,无论你将来遇见什么,选择什么,爹爹最疼的都是你,爹爹活着的时候会站在你的身后,若爹爹不在了,你也不要怕选错,爹爹永远不会责怪你。”
“爹爹……”
周芙红了眼眶,将脸埋进淮南王的怀里,一阵哽咽啜泣。
“好了好了,大晚上怎么还哭上了?”周妘披了件水红色的罩衣出来,丫鬟在一旁打着灯,远远瞧见平日里很少落泪的周芙在哽咽,忙过去哄人。
“爹爹,我先跟芙儿回房了,你那宝贝女婿张臣民今日也喝多了,赶巧儿我今儿就跟芙儿睡一间屋子了,走,芙儿。”
周妘一面说着,一面搂过周芙的肩膀。
更深露重,屋内的十几盏鎏金青铜鹿灯却都亮着,周妘早早地坐进了榻里头,她半歪在床头,撑着手翻周芙放在床边的闲书看。
银灯伺候周芙沐浴完,周芙从里间出来,屋内暖和,她只穿了藕色的中衣中单便坐在铜镜前梳头。自打周妘成婚以后,姐妹俩很少有住在一个屋子里说体己话的时候。
周妘瞧妹妹如今也大了,也不遮掩,直白地开口,“芙儿,你如今也到了年纪了,京城中好人家那么多,那些人家也都有很好的儿郎,但其实都不是爹爹中意的,蒋家那小子爹爹也很看不中。”
“那爹爹看中谁?”
周妘这么说了,周芙便轻声问下去。
“宋裕。”
提起这个名字,周芙的眼神一黯。一个时辰前,她才同他打完了嘴仗,提谁不好,提他做什么。
“爹爹很喜欢他。”周妘说。
“不,爹爹喜欢他,应该是因为我喜欢吧。”
周妘摇头,“还真不是。放眼整个京城,年轻一辈里像他这么出类拔萃的着实是少。爹爹很欣赏宋裕,咱们在永州的时候,爹爹也一直关心京中的事,在爹爹心里,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或许比我们还要好。”
周芙听了这话不辩驳了。
一开始辩驳是因为想到今日宋裕的所作所为,有些不平。
如今不辩,是因为阿姐说的没错。
上一世也好,这一世也罢,父亲真真是很喜欢宋裕的。他欣赏这个年轻人,看重这个年轻人,直到上一世死前,还单独叫他入了营帐,说了些到现在她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的话。
“一个人活在世上,有人厌恶他,就也有人喜欢他。父亲也许真的是喜欢他的那一个吧。”周芙搁下手里的梳子。
周妘歪着头看着周芙,过了半响笑道,“欲盖拟彰。”
“什么?”
“我说你欲盖弥彰。”周妘撑着脑袋笑着又重复了一遍。
第21章 家宴
“我欲盖什么弥彰?”周芙娇笑一声,搁下手里的梳子向周妘走过来,二话不说就去掀她被子。
周妘比周芙年长四岁,如今又已嫁为人妇,虽身穿贴身的中单,可薄薄一层根本掩不住玲珑的曲线,冰肌雪骨,隐隐可视,见周芙如此放肆,笑着呵骂了句“死丫头,给我下去。”
周芙也仍是笑着,褪了鞋袜后一股脑儿地滚进榻里,姐妹俩又像儿时那般说笑了一阵,待到屋里头的声响都没了,银灯这才蹑手蹑脚的进来把灯芯剪了。
……
前几日虽下了雨,但遇上宗亲家宴,日头就格外得好。周芙睁眼的时候,周妘早早地已经穿戴好出门迎客了,银灯打了帘,任凭这日光照进姑娘的闺阁里。
外头鞭炮齐鸣。
周芙是被那些叔叔婶婶大声拉家常叙旧的声音给折腾醒的。
“郡主,你怎么还睡?”
人逢喜事精神爽,蒋瑛今儿穿了一套大红色裙衫,头上也束了一根水红色的发带,腰间配了柄镶着宝石的软剑,看着格外的英姿飒爽。
“昭王和东王家里头的那几个哥儿早就念着找你了,此刻银灯和彩菊正在外头拦着,你要是再不起,那几个猢狲就要冲进来了诶。”
蒋瑛在周芙耳边碎碎念着,周芙春困得厉害,眼睛是早睁了,但是犯懒并不肯动。蒋瑛见好说歹说没用,只好上手拽她的胳膊。胳膊被拽疼了,周芙这才不情不愿地揉着眼睛起来。
外头闹腾得很。
蒋瑛素来是极爱热闹的,寻思着周芙今日迎客,穿得戴得定然华贵且繁杂,等房里头的两个丫头都给她穿戴完也不知要多久,等了她一会儿后就决定先自己出去逗逗昭王东王家的那几个小猢狲。
蒋瑛的顾虑是有道理的。
丫头们给周芙梳洗换衣足足花了有半个时辰,她素来不喜欢过于浓艳的妆容,所以周妘给她准备的衣裳眼色也较为素淡,里头就是月白色绣着云纹的衫裙,外头罩了件金丝芙蓉锦的如意袍。配上她那一张素净却又明丽的脸,看着端庄又温柔。
周芙从小筑走到厅堂的时候,几个王叔们正坐在大堂里同周崇焕乐呵呵地絮叨着家常,年轻一辈的堂兄弟们跟婶娘则在后花园下棋的下棋,说笑的说笑。
周芙一一行礼,一一叫人。
待到最后才叫到昭王。
“九叔。”
“你最后一个叫我,九叔才不应你。”甭管多大的场面,年轻时候的昭王总能打扮得十分浪荡,如同一只花孔雀。诸如此刻,软底的金丝袍罩在身上,脚上趿拉着一双木屐,笑得那叫一个花枝招展惹人疼。
他生得俊,这世上形容男人俊美的词都能用在他身上,但偏偏,只有正经不可以。
东王听不下去,一记脑瓜崩儿敲在这位九弟脑袋上,乐道,“老九啊,如今小永安已经是大姑娘了,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似的逗人家?”
“就是,老九瞧你这坏样儿,什么九叔,狗屁九叔!”宁王吐了口瓜子壳儿,也笑着啐他。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调侃这弟弟俨然已成习惯。
昭王对兄长们的这些批判充耳不闻,只扬起唇角,悠哉悠哉地对周芙招了手,“永安过来。”
周芙乖顺的往前。
只见昭王从怀里掏出个用绸布包好的物件来,往桌上一摆,用轻轻地一抖落,一对满绿满色的翡翠镯子呼之欲出。
这绿的,这水头。
宁王“啧啧”了两声,伸手去摸,手背上挨了昭王一记狠打,“三哥才骂九弟我是狗屁,这会儿就忘了?”昭王似笑非笑地回怼兄长,怼完后将桌子往周芙面前一推。
“丫头你的。”
周芙屈身谢礼,谢完后又跟周崇焕略讲了几句话,这才又出了厅堂,往后花园走去。
婶婶和几个堂兄堂姐都在后花园里,大家许久不见,几乎都坐在石桌旁叙着话。东王家的小孙子吉哥儿如今已经五岁了,也不知被谁惹到了,哭得跟个花脸猫似的扑进周芙的怀里叫着小姑母,周芙坐在石凳上把吉哥儿搂在怀里,低头拿了块糕饼笑着哄着他。
“嗬!”
“皇兄,你怎么这样了?”
周芙正低着头,突然听见了一声声看似关切实则憋笑的慰问,忍不住抬起头,这才发现是魏王来了。
周翦昨日那一摔可半点不轻,伤这种东西一般到第二日会显得更加分明些,周芙打眼一看,周翦从左眼到鼻梁如今肿成了一片,青青紫紫,看着就像是教人打过了似的。
“摔了摔了。”
“不打紧不打紧。”
周翦勉为其难地应付着兄弟姐妹们的嘘寒问暖。若非昨日的话还没说完,他今儿也不想凑这热闹,真是白白让人笑话。
想到昨日的话,他后怕地看了一眼脚下,见没有台阶,这才走到周芙身旁,“永安,堂兄有话跟你讲。”
周芙抬手按住吉哥儿拽她头发的手,柔声道,“嗯,堂兄,你说。”
周翦打眼瞧了瞧四下的众人,俯身将吉哥儿从周芙怀里抱出来,“小吉哥儿,咱去奶母那里玩一会儿,伯伯跟姑母说会儿话。”
周翦一面说着,一面把周芙带到了凉亭旁的一棵桃树下。待到在桃树下站定后,周翦这才有机会将昨日他一直就想说的话可倾倒出来。
“永安,昨日蒋厚那事儿真的跟兄长无关,蒋厚征战多年,本就是爱自作主张的性子,真不是兄长故意陷害他。”
“嗯。”
“我昨儿看你们闹得很不愉快,就想同你讲这个了,你一开始就对兄长起疑,说些伤人的话,他自然同你顶着来,把这事儿认下来了。”
“嗯。”
周芙静静地听周翦说了半天,待到听完后,也只是随意地“嗯”了两声。
“你就只是嗯?”周翦显然没从周芙身上看到他期盼的反应。
“罪状是他自己要认下的,堂兄太低估他了,他有什么担不起的,宋大人什么都担得起。”周芙随意地拨了拨雪腕上的玛瑙手钏。
“可永安,你冤枉了他,至少得有句关怀……”周翦忍不住为宋裕说话。
周芙理解周翦,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宋裕辅佐他都可谓是尽心尽力,所以他帮宋裕说话那是情理之中。
昨日的事情,确实是她先对宋裕起疑。
她回去也反思了,是不是自己先入为主。
但罪状确实是他自己认下的。
更何况,上一世,她受得委屈也不少,他们之间真要顶真算起来,如何掰扯得完。
“堂兄,我知晓你觉得我冤枉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