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胡十八
平时孩子们都知道肥皂买不着,很节省,一个人打,四个人沾着洗。
结果洗到一半,根花又哒哒哒跑进来,“妈妈我听见坏人说话,说要让妈妈开不了饭馆。”
卫孟喜一愣,赶紧把她带到里间,帘子拉起来,细细的问。原来小姑娘跟大部队走散后,钻进野刺丛里一直出不来,正巧听到严老三和刘红菊说的话。
根花记性好,而且比一般孩子聪明,一听就知道是他们使坏,像背书似的把他们每一句话都背下来,卫孟喜一听还有啥不明白的?
看来她是暂时冤枉那些过时小兵小将了,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严老三就是个诡计多端的小鬼!
写匿名举报信,这办法很老土,但也很有效。
好啊这严老三一家子,他们想让她连窝棚都住不上,那她也就不客气了。反正,卫孟喜就不是个吃素的,她有仇必报,而且是狠狠的报!
根花其实有点惴惴不安,她生怕新妈妈会去找刘红菊干架,她知道妈妈脾气可爆啦。她在心里暗暗说,要是妈妈去打架,她就叫上卫东卫红和根宝去帮忙,打不过他们就分工合作,抱大腿的,抱手臂的,抓头发的,反正一定不能让妈妈吃亏。
小姑娘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第二天,新妈妈没去干架。
第三天,还是没去干架。
第四天,依然没干架。
第五天,她等啊等,都快忘记这回事的时候,妈妈依然没去干架。
而第六天,等太阳快落山,卫孟喜这才拎着个菜篮子出门,走到刘红菊的饭馆前。他们随矿早,选了最好的位置,正对矿区后门,进进出出的人总是第一眼就能看见他们家小饭馆,占据了天然的优势地位。
进店的不仅仅是煤矿工人,还有矿机关的职工和家属,有时候天热懒得做饭就来炒俩小菜,在店里吃或者饭盒端回家都行。
当然,这只是一开始那段时间,刘红菊的手艺确实不差,有矿食堂大师傅做陪衬,她做的饭菜好吃,份量也足,自然是受欢迎的。可这人败就败在贪心,总以为自己悄无声息的用点不新鲜的食材,份量减少一点,油少放点,反正就只一丢丢,别人也看不出来。
她这么搞,煤矿工人没多余的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吃,可机关职工不一样,人家吃了两次亏就再不来了。
再加上人懒,平时也不爱收拾打扫,饭桌板凳总是脏兮兮的,她不仅不反思自己,还赖煤矿工人的衣服把她板凳坐脏了。更别说厨房餐饮用具,洗碗都马马虎虎,讲究些的人看见都吃不下饭。
卫孟喜上辈子开过八家饭店,对餐饮行业的小把戏了如指掌,也很替他们可惜。如果不是那么短视的话,现在也轮不着自己当后起之秀不是?
“哟我猜这是谁呢,原来是小卫。”刘红菊系着块脏兮兮的围裙,阴阳怪气地说。
卫孟喜进了小饭馆,看只有一桌客人,洗好的菜就随意放块大石头上,白菜上飞着几只黑色的小虫子,天热嘛,蚊虫本来就多,沾了水的更是它们最爱;大葱葱白黄了,葱叶上有黑斑;土豆也已经氧化得黑灰黑灰的,看着就没食欲。
“怎么,还真想开饭馆,来偷师呐?”刘红菊放下勺子,在围裙上擦擦手,“那你可白来了,我这手艺是家传的,你就是叫我声娘也没用,学不到的。”
严老三也在,正陪着客人点头哈腰,看来是有点来头的。
卫孟喜也不说话,把她所有家什打量一遍,“这些菜倒是怪新鲜,哪儿买的,不便宜吧?”
她声音挺大,唯一那一桌上的三个客人,都回头看过来。
这时候,外貌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虽然卫孟喜穿着最普通的工人装,但身量高挑,腰背挺直,站那儿就像一棵水嫩的青葱,更别说她那本就漂亮的脸蛋,简直让人眼前一亮!
三个男人虽然都不年轻了,但看美女嘛,谁会拒绝呢?
真是讨厌!这个卫孟喜怎么就能走哪儿都是焦点!
刘红菊气哼哼,但当着今天的贵客,又不敢表现出来,只顺着话头,傲气地挺起胸膛,“那是,这可是我每天早上去菜店买的,最新鲜的,价格也是最贵的,咱们做吃食的,就怕材料不新鲜。”
“哪个菜店?我看着都不新鲜,肯定不是今天才买的。”
“放你娘的狗屁!这三样全是我今儿早上买的,新鲜得不得了,你别睁着眼睛说瞎话!”刘红菊急了,一急就有点口不择言。
严老三回头,恶狠狠地瞪她一眼。
看见客人们也都看着她,桌上的大葱炒肉好像都不香了,她赶紧补救:“咱金水矿有几个菜店,不就前头利民国营菜店呗。”
她必须毫不犹豫地扯谎,因为她知道,自己一旦犹豫,就会砸招牌。今儿来这三个可不是普通人,是矿上后勤处主任和保卫科科长,自己的小饭馆能开得这么明目张胆,多亏这些领导的打点,丈夫三请四请,不知请了多少次才把他们请到家。
所以,每次领导来她都会拿出最新鲜的菜肉招待,结账的时候都只算成本价,甚至还一人送点三瓜俩枣的,这就是几尊大佛,得伺候好。
卫孟喜早已摸清楚,这矿区目前还没有菜市场,只一个菜店,但菜店价格偏贵,职工家属们更宁愿买外头农民自己卖的,所以生意一直不怎么好,进的菜品也不多。
卫孟喜大声道:“这可奇了怪了,我记得利民菜店今天没进大葱啊。”
这种常见菜都没有,可以想见这生意是有多差。
刘红菊心头一突,她都几年不上菜店买菜了,确实是拿不准今天到底有没有,但她脑袋转得快,知道顺坡下驴,一拍脑门,“哎哟瞧我这记性,大葱能搁几天,是昨天买的,我忘了,今儿买的是……是土豆。”
因为土豆削出来的时间太久了,都灰了,她想要抢救一下嘛。
可卫孟喜又大声道:“利民菜店今儿也没土豆,你这不是记性不好,是良心不好吧,拿几天前剩下的菜冒充新鲜菜高价卖别人,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刘红菊差点一口血吐出来,这卫孟喜今儿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怕就是来找茬的吧!
“你就说吧,你这三样菜里,有一个是新鲜的吗?”
三个领导不知不觉已经放下筷子,满脸恼色。他们在厂里也是能跟着矿长吃小食堂的人,大食堂那更是随便打的,严老三请了好几次才请动他们出来,他婆姨居然用几天的剩菜招待他们,这不是明摆着不把他们放眼里吗?
严老三生气,要搁平时,早几个大拳头砸过去了,可当着领导,还有人看热闹呢,他得忍住。
刘红菊那个气哟,但她头脑还保持着清醒,觑着丈夫脸色,不能一错再错了,“白菜是昨天买的,对,白菜土豆大葱都是昨天买的,不会记错。”
反正她就一口咬定昨儿的,昨儿到今儿,也不算剩菜,领导们应该不会再生气了,反正这三样都是能多放几天的菜,对吧?
然而,卫孟喜的下一句又让她吐血了:“哎哟瞧我这记性,刚才说错了,大葱白菜今儿没有,可土豆是今儿有,昨儿没有,我秃噜嘴了,红菊姐你是不是记错了呀?”
刘红菊本来就不识字,被她一会儿土豆一会儿白菜,一会儿今天一会儿明天的绕,又着急,脑袋都晕了,可越是急就越是被她绕,整个人已经开始眼冒金星了,直接开骂。
管不了那么多了,必须把这找茬的死娘们骂走!
而就是这种恼羞成怒的骂人,领导们哪还有不明白的?分明就是辩解不过就耍赖撒泼呢,这就是农村泼妇那一套!
“难怪我就说这菜有股子怪味。”后勤处长狠狠摔下筷子。
“我也觉着这肉是臭的,土豆丝吃着不对劲。”保卫科科长气哼哼地说,拿这种不知道多少天的剩菜给他们吃,是想让他们坏肚子吧?
“对不住领导,对不住……”
可光说对不住有个屁用啊,这请客有这么请的吗?他们能来窝棚区已经是给他面子了,这叫啥,给脸不要脸!
严老三看赔礼道歉没用,可自家婆娘还在那儿叨逼叨,顿时一股气直冲脑门,捏起拳头就要砸她嘴上,让她闭嘴。
卫孟喜压根不把刘红菊放眼里,这就是个可怜可恨的农村妇女,真正的坏种是严老三,所以一直注意着他呢。此时见他拳头砸过来,她一把拽开刘红菊,这女人蠢是蠢,但不至于杀人放火。
严老三一拳打了个空,身子往前冲了冲,刘红菊坐地上哭爹喊娘,嘴里嚎着不活了啥啥的。
卫孟喜走过去,凑到严老三耳边低声说:“我不仅知道你们的菜不新鲜,我还知道你们的菜哪儿来的,金水村大队部明晚又要放电影了,你们明儿又有新鲜菜了吧?”
严老三本还骂骂咧咧的嘴,张得大大的,都能塞下一个鸡蛋。
“你……你怎么知道……”
这就是变相承认了,卫孟喜冷笑,“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连你们偷哪块地我都知道,那些土豆是被刨过的,一扒拉就知道,只要这么一举报,都不用写匿名信,我卫孟喜实名举报你们偷菜,那可是老百姓的生活根基,是民生,你们这种赤裸裸的挖社会主义墙脚的行为,你说会判几年?”
严老三别的不懂,可挖社会主义墙脚他知道,那是要坐牢的,再加上他们本就是在投机倒把……而且每一次他都直接参与,要是婆娘胆小被公安一审讯一吓,那倒豆子似的撂了,他就是主谋,逃不脱的。
刚开始开小饭馆的时候,刘红菊胆子小,也不愿搞偷鸡摸狗的事,是他经不住诱惑,总觉着无本买卖才香,硬是逼着她一起去偷的。
刚开始,大集体的菜地是统一播种,统一管理,最后再统一批发给市里国营菜市场的,他们每天偷点,种的量多,社员们只偶尔看出来,但都以为是队上的二流子干的。
大集体嘛,别的没有,就是集体荣誉感强,队里也睁只眼闭只眼,心说二流子家有八十岁老母,吃也就吃了,就当孝顺老人吧。
可自从上个月,改革的春风吹到金水村后,在闹腾一年之后,大队终于彻底实施了包产到户。菜地被分成很多块,每家承包八分一亩的,家家户户都把能换钱的菜当命根子盯着。
谁家少点啥,都要吵半天。
“算上大集体时期,这三年整个金水村的损失,没五百也有三百了吧?”卫孟喜笑着,说的话却像魔鬼,“听说他们上个月刚抓到一个偷鸡贼,你听说了吗?”
严老三额头冒汗,他当然知道。那小伙子就偷了一只小母鸡,拢共也就三块钱的损失,可金水村那帮刁民,他们自己的民兵队,直接就把人腿打折了。
金水一带,民风彪悍那是古时候就传下来的,听说以前有人来当县令,这里的老百姓不喜欢,直接就把人从县衙赶出去的,就是皇帝老儿的钦差大臣来了也没用,照赶不误。
他们偷了这么多年菜,也不是没被人看出来,每年都有社员发现东西少了,吵吵嚷嚷的,好几次还惊动了大队部,可他们每次偷的都不多,分散开来,东摘一个瓜西刨一个土豆的,社员们觉着东西少了也没想到是他们偷的。
要是知道是外地人干的,他不敢想象,村民们会怎么对他。
当即,腿一软,严老三就坐板凳上了。
他就知道,这条疯狗今儿是有备而来,肯定手里捏着证据才来的!
玩心理战,战略上蔑视,气势上压倒,再给一颗红枣,卫孟喜以前也没少玩儿。
她就这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就在严老三觉着今儿怕是要小命不保的时候,她忽然悠悠来了句——“也不是不可以过去,但你得答应我两个条件。”
“你说。”严老三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恨又害怕。
“第一,亲自去把告我的匿名信撤回,不管你用什么理由……反正,我男人不可能一辈子当挖煤工人。”
严老三有点怀疑,但他哥严明汉,昨儿确实是说过几句,陆广全因为立功,得了副矿长青眼,要把他调到勘测队去,搞不好还要恢复他以前的工资待遇,让他没事别轻易招惹他。
他虽然接触不着矿上的管理层,但隐约听严明汉喝醉酒的时候说过,矿书记马上就要退休了,到时候矿务局不会委派书记,得从下头的矿长和三位副矿长中间选一个,而李矿和张副就是最热门人选。
要张劲松真成了书记,那他们整书记要保的人,就有点不好看,所以得先按兵不动,至少等到下半年书记人选确定下来之后再说。
卫孟喜不知道这些,但她根据那天张副对陆广全的态度推测,他应该算是暂时性的红人,撤销下放井下的决定已经在拟了,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名正言顺调回井上,那当年的下放决定就不该影响她盖窝棚。
卫孟喜等不起,现在每天只进不出,孩子还抱怨饭不好吃,她真的很想尽快改善生活。
金水村是地方村民小组,金水矿是归矿务局管的国有单位,两个完全没有任何辖属关系的单位,即使张副能出面协调,效果可能也不理想。
但要是写举报信的人亲自撤销举报信,这就是简单的私人恩怨,好办多了。
“可以,我答应,那第二个条件呢?”
“从今往后不准再去偷菜,要是让我发现,我直接实名举报。”
想想吧,农民们顶着烈日,冻着手脚,辛辛苦苦用汗水浇灌出来的菜,自己都舍不得吃得留着卖钱呢,他说偷就偷,不是一般可耻。这种人,要是没点约束,搞不好以后还会心痒痒。
当然,如果这一次的教训还不够,以后他还是继续偷鸡摸狗的话,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她卫孟喜绝对说到做到。
严老三犹豫片刻,“那要是我都做到了,你又反悔去告我咋办?”如果是他,说不定就会这么干。
反正证据在谁手里,谁就是爹呗。
卫孟喜笑了,笑得十分灿烂,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没有选择,只能相信我。”
是丢工作坐牢,还是断腿?或者是平安躲过一劫?严老三气得,一口黄牙差点咬碎,这个疯狗!
走之前,卫孟喜给他下了最后通牒,“明天晚上之前,你要是没去撤销举报,那明天晚上,我就带上人证物证,在金水村大队部等你。”
“你!”从来只有自己气人的严老三,生平第一次被人气到肚子疼,关键这还是个娘们。
卫孟喜不管他是怎么腆着脸去撤销举报信的,反正她只看结果。知道他们偷菜好几天了,她一直在尾随他们,想要找证据,最好是抓个现行,直接一口气打趴下以绝后患不好吗?
都说捉贼捉赃,可一连跟踪了好几天,她也没找到证据,在不确定严老三的后台会不会帮他出头的前提下,不能轻举妄动。
证人倒是有一个,可根花太小了,说出来的话别人不一定信,她也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置身险地。
对于严家一家,没有资本直接对峙的时候,还是得避其锋芒。她现在最要紧的是盖窝棚,他们太需要一个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