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夜来采菊
她活了两辈子,头一次遭人可怜,心头不禁涌上一种怪异的感觉。
慕徐行浑然未觉,只以为她是太困了,替她掖了掖被子,悄无声息地躺在一旁,很快睡去。
暖室如春,红烛晃动。
邬宁难以入眠,看着慕徐行缓慢地蜷缩起身体,一点一点的向她靠拢。
人在清醒的时候或许可以伪装,睡梦中却很容易暴露本性。慕迟没有心事,亦不知惧怕为何物,炎炎盛夏时,夜里甚至将一条腿伸出床外,至于慕徐行……
唯有感同身受,才会心生怜悯。
……
转眼腊月底。
邬宁登基为帝的第一年,也是先帝与先皇后逝去的第一年,那繁琐复杂的礼制即便经历过一次,仍叫邬宁头痛不已,每日都要真情实意的哭爹喊娘。
前世自然更为难熬。
而燕柏在这些事上一贯不纵容她,态度强硬至极,邬宁埋怨燕柏不体谅她的辛苦,又因不愿大费周章的去皇陵祭拜,在年节根底下同燕柏吵了一架,从那往后两人的关系一日比一日僵硬。
如今,不会再吵了。
纵使邬宁累的吐血,皇陵她还是很愿意去的。
燕柏虽知晓邬宁惦记着自幼在燕知鸾身边服侍的郑韫,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郑韫对她的重要性,依旧按照礼制,于腊月二十八这日卯时随邬宁动身前往玉川皇陵。
“冷吗?”
“还好……就是没睡醒,有点困。”
“再睡会吧,到玉川起码得两个时辰。”
銮驾足够宽敞,邬宁枕着软垫,盖着燕柏的鹤氅,没一会的功夫就迷迷糊糊了。
可路上到底颠簸,睡也睡不踏实,依稀中,她听见燕柏轻声与旁人说:“你去回祖母,事已成定局,别再妄想着逼迫陛下回心转意。”
那人的声音更轻,顷刻间消散在寒风中,可想而知,若非燕柏有些恼怒,邬宁是不可能听见这些话的。
“呵。”不知那人说了什么,燕柏冷笑一声:“我还要如何为燕家着想?祖母是不是当真以为,这天下改姓燕了?”
“……”
“我知道。”
燕柏叹了口气,终究妥协:“等再过个两三年,我会设法让燕榆回京的。但燕泽的事,没得商量,难不成还要父亲再豁出一次脸皮去刑部大牢捞人?”
燕泽……
邬宁记得,他是燕家二房长子,燕贤的嫡亲侄子,听闻他与燕祖父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所以倍受燕老夫人宠爱,比起燕柏燕榆两兄弟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燕老夫人的庇护与娇惯,燕泽在京中是出了名的嚣张跋扈,闹出不知多少回人命官司,每一次都是仗着燕家的势力,高高抬起,轻轻揭过。
燕氏之乱的爆发,就是从他当街行凶开始。
彼时,虽燕贤已死,燕柏抱病,但燕家仍有上百人在朝为官,燕老夫人也还很硬朗,是家中说一不二的老祖宗,这桩案子由监察院负责,监察院左冯翊乃燕氏门生,亦是燕夫人表外甥女的夫婿,没道理不庇护燕泽,只私下威逼死者家属,赔了一大笔钱了事。
郑韫就是抓住这个机会,买通死者家属,一纸状书告到御前,邬宁顺水推舟,将燕泽的案子交给郑韫查办。
且不说郑韫如何肃清了监察院,如何挖出燕泽名下诸多陈年旧案,又如何将燕家人一个一个拉下马,只道那日后凌驾于六部之上,令百官闻风丧胆的内廷鸾司卫便是由此而生。
鸾司卫,只听从郑韫一人差遣,而郑韫只为邬宁办事。
“阿宁,快要到了。”
“唔……”
“醒一醒,免得着凉。”
邬宁睁开一只眼睛,委屈巴巴的嘟着嘴:“还困着呢。”
燕柏用微凉的手掌轻轻揉搓她的脸颊:“初一之后,你想怎么睡就怎么睡,好不好?”
“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
“哼,我觉得我现在就是蒙着眼睛拉磨的驴!”
燕柏被逗笑:“哪有你这样说自己的。”
马蹄飒飒,车轮滚滚。
銮驾终于驶进了玉川皇陵。
作者有话说:
造孽啊,我这两天是真没时间写QAQ
第39章
玉川皇陵占地极广,单单是兵部驻军就有一千五百人之多,算上在此守陵的皇族宗亲、礼部官员、工部官员以及内廷侍婢,人数少说得两千多出头。
于皇族宗亲而言,在玉川守陵是一桩极为清闲又尊贵体面的好差事,每日负瑄闲看,斗鸡走狗,不必担忧卷进争权夺利的政治漩涡,还能领一大笔朝廷发放的俸禄;而礼部官员若想升迁,玉川皇陵便是必经的跳板,定要在此苦熬上两三年,为了前程倒也值当;工部和兵部相较之下稍逊色些,不过端着皇家的铁饭碗,图个穿衣吃饭。
内廷侍婢是最为凄苦的,来到皇陵,依旧服侍故去的皇帝和后妃,预备每日膳食,茶水,衣物,香火,要受礼部官员的监管,且再无攀附权贵、飞黄腾达的指望,不出意外的话,这一辈子都要守在皇陵里,直至终老。
以郑韫的心性,自然不甘于此。
前世,燕柏死后,邬宁亲临玉川送葬,时隔三年之久,又一次见到了郑韫。郑韫毫不遮掩他想重回霖京的意图,邬宁身边刚好缺一个得力之人,便将他带回了皇宫。
“臣等恭迎陛下,愿陛下长乐永康——”
“阿宁。”
邬宁醒过神,视线落在那一众臣子身上:“平身吧。”
“谢陛下——”守陵的皇族宗亲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在邬宁跟前难免拘谨不安,小心翼翼地躬身道:“陛下这一路舟车劳顿,可要先寻个清净的地方歇息片刻?”
“不必,耽误吉时就不好了。”
“正是正是,陛下和君后一片孝心,先帝后在天之灵,定然万分欣慰。”
做皇帝就是这样的,今日若邬宁没有来玉川,这些人也会夸赞她不拘虚礼,勤于政务。
无趣,忒无趣。
燕柏察觉到她的不耐烦,不动声色地扯了一下她的衣袂。
毕竟礼部官员还睁大眼睛在旁看着,她来都来了,何必落人话柄。
幸好祭拜礼不需要挂着一张假惺惺的笑脸。邬宁抿唇,深吸了口气,随着众人前往祭坛。
跪了拜,拜了跪,这一折腾,又是一个时辰。
邬宁极少行此大礼,说两腿发软不至于,可腰酸背痛是有的。
“陛下。”燕柏微微蹙着眉头,搀扶她起身:“累了吗?”
邬宁斜睨他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燕柏知道邬宁的耐性到了尽头,给礼部官员使了个眼色,那礼部官员还算懂事,将后头的礼制从简而行,不足一刻钟的功夫就完事了。
邬宁心里惦记着郑韫,便对燕柏说:“我想去母后的陵寝看看。”
燕知鸾薨逝时,邬宁正怨恨她,连她临终最后一面也没有去见,眼下燕柏自然以为邬宁长大成人,理解了燕知鸾的一番苦心,后知后觉的生出悔恨。
“我陪陛下一同前去。”
“不用了。”
邬宁随便找了个由头支开他,领着荷露来到燕知鸾的陵寝。
虽是陵寝,但与寻常宫室并无两样,唯一的区别在于一进殿门,正堂上方挂着一副栩栩如生的画像,是身着皇后朝服的燕知鸾。
邬宁盯着画像上那艳而不俗,魅而不妖,唇角三分笑意却威严十足的年轻女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说老实话,她母后就是寿数短。
倘若燕知鸾还活着,邬氏皇族的天下早就易主了,压根轮不到那些藩王造次。
百官憎恶燕知鸾,称其为祸国殃民的妖后,却不敢承认,同样惧怕这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妖后。
燕贤尚且有燕氏一族为软肋,燕知鸾呢?似乎没有。
“陛下。”
听到这无比熟悉的声音,邬宁不禁颤了颤眼睫,她缓缓转过身,只见郑韫一袭素衣,孝带束发,眉目温润沉静,通身文质彬彬的书卷气。
啧,要不是见过他杀人不眨眼的样子,邬宁真要以为这是哪个簪缨世族里的公子哥了。
郑韫打从五岁就跟在燕知鸾身边,是燕知鸾一手教导出来的,难免有相似之处。燕知鸾能为着皇后的位置,把自己伪装的贤良大度,郑韫也能为着重返内廷,敛去自己满身锋芒。
“郑内侍。”邬宁勾起嘴角,不冷不热的看着他:“有些日子不见了。”
从前,邬宁与郑韫之间关系并不融洽,郑韫身为燕知鸾的心腹,只听从燕知鸾的吩咐办事,其中有一项便是在邬宁出宫时寸步不离的跟着她,将她的一言一行如实向燕知鸾禀报。
那会邬宁贪玩的厉害,最不情愿受拘束,总想法设法的甩开郑韫,可郑韫远远比隐藏在暗处的侍卫精明,邬宁没有一次成功摆脱他。
郑韫没有说话,走到燕知鸾的画像前燃了三炷香,递给邬宁。
“做什么?”
“太后临终前,有几句话让我转交给陛下。”
“……”
上一世并没有这出戏码,邬宁有理由怀疑是郑韫随口瞎编的,可他既然都这么说了,邬宁不得不配合,吩咐荷露在内的一众随侍:“你们都下去吧。”
待闲杂人等尽数离开,邬宁挑眉看郑韫。
郑韫视线下移,盯着邬宁手里那三炷香。
真麻烦。
邬宁屈膝跪地,朝着画像拜了一拜:“这回,是不是可以说了?”
郑韫默默地接过线香,立进供桌之上的青铜香炉里,又回过身搀扶邬宁。
邬宁不经意的触碰到他的指尖,上面布满了粗糙的硬茧。
燕知鸾在世时对郑韫颇为宠信,从未叫郑韫尝过半点苦楚,可皇陵不一样,在宗亲与官员扎堆的皇陵,净了身的阉人是最为低贱的,尤其郑韫这种曾经高高在上的宦官,又生得俊美无俦,一朝落了难,日子必不会好过,免不得遭人磋磨。
“太后知道陛下埋怨她。”郑韫垂眸:“太后说,这样很好,日后对燕家人,就不会心慈手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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