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夜来采菊
沈应从秋晚手里接过湿帕子,抬眸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秋晚动作一滞,避开他的目光:“奴婢,上个月刚满二十。”
“家中可还有什么人?我听说宫婢年满二十是可以自请离宫的,你有没有嫁人的打算?”
“……茶冷了,奴婢去重沏一壶。”
沈应叫住秋晚,将湿帕子丢到桌上,抬手挥退一众宫人。
世家子弟的骄纵,天真,软弱,在此刻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又轻又慢的说:“即便你留在宫里,日后我也不会再叫你近身服侍,秋晚,你是做一等宫婢久了的,到下边当差只会更辛苦,何必呢,不如趁机抽身,我不会亏待你,也会让沈家多多照拂。”
秋晚的手不知不觉松开,茶壶落在地毡上,茶水淌得到处都是。
她知道沈应是利用她,用雏鸟一般的信任和依赖换取她的忠心。
其实这样很好,不然便会落得朱晨那般下场。
但……沈应因重用她,已然与从沈府带来的家仆离了心,若她走了,沈应身边将再无可信之人。
纵使如此,为着讨邬宁欢心,沈应也要不计后果的疏远她。
分明是炎炎盛夏,秋晚却无端端打了个寒颤,仿佛预想到眼前的少年会因自己这一腔情意付出怎样的代价。
“侍君……”秋晚眨了眨眼,极为艰涩的开口道:“奴婢自幼便在宫中,早就习惯了宫里的日子,宫外虽有天地广阔,但奴婢,实在不知该去哪才好。”
沈应摆弄着案几上的香炉,沉默片刻道:“好吧,你若改了主意,随时来找我。”
秋晚垂眸,拱手施礼:“多谢侍君厚爱。”
……
一场微雨后,难得晴朗而不燥热。
慕徐行出宫已有两日,走了四五座城池,收获颇丰,却也筋疲力竭。
“少爷,这铃兰城景色甚美,咱们就在此歇脚一日吧。”
“还是尽早回去的好。”
“可你这两日满打满算也才睡了五个时辰……”徐山大抵知道劝说不动他,嘟囔了一声便去收拾行囊了。
慕徐行推开客栈的窗子,几只燕雀惊惶飞起,落在街对过的屋脊上,而街边本就嘈杂的叫卖声更无遮无拦的闯进来,实在喧嚷的厉害。
徐山探出头,见两个妇人为着菜价争执,呵呵一笑,趴在窗边看起热闹。
久居深宫,远离世间烟火气,这于百姓而言最寻常不过的景象也显得新奇有趣了。
慕徐行望着眼前的一幕,自觉现世安稳,可天下却并不太平。
时至今日他都没有弄清楚这天下究竟有多大,怎样才能被称作是太平。
就在二人双双出神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急促,焦灼,显得非同小可。
徐山脸色一变,急忙跑去开门,门外是曹全,他手捏着一封信笺,快步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奉君,大事不好,宫里传来密函,近几日京中将有动乱,陛下命我们速速向北而行,不得回京。”
慕徐行拆开信笺,的确是邬宁的亲笔书信,三言两语,未曾解释太多。
徐山面露愁容:“不让我们回京……看样子,这场动乱不小啊,少爷,该怎么办?”
不等慕徐行开口,曹全又道:“不止如此,我方才得到消息,昨日夜里龙口岭失火,凭空从大火里跑出数万淮北兵士,正朝着铃兰方向杀来。”
慕徐行思忖片刻道:“淮北王也是皇族中人,想必不会放任手下兵士肆意屠杀百姓。”
“常君有所不知,这些叛军突逢山火,丢盔卸甲,四下奔逃,如今是断港绝潢,全然红了眼……”
徐山攥紧手掌:“少爷,若曹全的消息没错,叛军多半会在铃兰整兵,再一鼓作气攻入霖京,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避避风头吧。”
曹全也是这个意思:“再晚恐怕就走不成了。”
慕徐行低头看着手里那封信。
邬宁说京城将有动乱,即燕家要闹造反,向北而行,则是让他避开淮北叛军。
这一切似乎都在邬宁的计划之中。
“我们去德旺县。”
“德旺县?那个跳蚤县?”徐山猛地一拍手:“是了,德旺县出了名的贫瘠,叛军要搜刮也不会到那搜刮,咱们正可以去避避风头,等局势稳定了再回京。”
曹全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备车马。”
离开客栈时,街边那两个妇人仍在争执,嗓音尖锐,粗话连篇,旁边围观凑趣的百姓越来越多,却不见府衙官兵来劝阻。
慕徐行看了她们一眼,转身上了马车。
“少爷,你无需太过担忧。”徐山抱着行囊,笑盈盈的宽慰他:“再乱也就乱一阵,咱们找个地方躲起来便是了。”
“我知道。”
“那你为何这般皱眉不展?是惦念陛下?想来陛下早知有今日这么一遭,定然准备万全,不会有事的。”
慕徐行摇摇头:“我只是觉得,这些一无所知的百姓太可怜。”
第70章
龙岭口兵变波及的范围远远超过了曹全等人的预计。
淮北叛军突逢大火,又遭埋伏,许多叛军在逃离途中与大队伍失散,想要返回淮北,可淮北境内已被淮南驻军占据,他们慌不择路,更怕与帝军迎头碰上,便就近闯入村庄,抢夺粮食钱财,换上寻常布衣,成了手握屠刀凶神恶煞的匪寇。
那最是贫瘠的跳蚤县,也没能侥幸避开祸事。
“外面情况如何?”
“属下趁着夜色探查了一番。”随行侍卫稍作犹豫道:“德旺县内大抵有两千叛军,现下正盘踞在府衙附近,今晚应当不会到这边来。”
徐山闻言,长叹了口气,扭头看向曹全:“为今之计我们只有躲在此处了,城内总归比城外好,倘若在城外遇到叛军,那便是必死无疑。”
曹全也不禁叹气,萎靡不振的靠坐在墙根下:“我在京中尚且能使出几分本事,可流落到这等地界,当真是束手无策了。”
“好在咱们准备的干粮足够抵三日。”徐山悄声分析着目前的局势:“叛军不可能就这么落草为寇,更不可能总盘踞在德旺县,否则不论淮北或朝廷哪边打了胜仗,都不会放过他们。”
徐山毕竟在武将世家里长大,又通晓兵书,见他这般头头是道,曹全一下子有了主心骨,连忙附和:“对对对,他们休整好了,一准要去铃兰,就算他们迟迟不走,常君被困于此,陛下也会派援兵来接应的。”
“只怕……”徐山把本就极低的声音压的更低:“陛下一时腾不出手。”
说完,两人同时看向坐在井边的慕徐行。
他或许是担忧京城里四面楚歌的天子,又或许是担忧叛军刀下无辜的百姓,已经一言不发的枯坐许久。
徐山抿唇,凑上前去:“少爷,你都一整日没吃东西了,这还有些糕点,先垫垫肚子吧。”
慕徐行摇摇头,嗓子有些干涩沙哑:“我吃不下。”
“哎。”徐山故作轻松:“真倒霉,虽然早知道会闹这么一场,但好死不死偏赶上咱们出宫这几日。”
“小山。”
“嗯?”
“我们不能,做点什么吗?”慕徐行盯着徐山道:“德旺县不乏年轻力壮的百姓,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叛军烧杀抢掠。”
“少爷。”徐山打断他:“你的意思我明白,可外边那些都是亡命徒,有令听令,没令便只顾眼前,咱们犯不上冒这个险,还是踏踏实实躲几日,保住性命要紧。”徐山说到这,看向站在角落里的几个侍卫:“何况,这些禁军只听从陛下的吩咐。”
慕徐行闭上眼。
他耳边尽是微弱的啼哭声。
……
淮北造反的消息一传到京城,燕贤的心腹便自请率兵御敌。
一旦燕贤拿下兵权,就可以和淮北军里应外合,邬宁自然不会遂了他的愿。
当然,这对燕贤来说也不是很重要。
淮北造反,京师御敌,平叛将士离京的当晚,就是发动宫变的最好时机,而淮北军来势汹汹,战机稍纵即逝,邬宁不可能为了“安内”耽搁了“攘外”,否则淮北军杀到城墙根底下,她也是死路一条。
燕贤自觉胜算很大,因此倾尽全力,毫无保留,连府中家丁护院都秘密领了甲胄,配了刀剑。
“你去吧。”邬宁替郑韫理了理衣领:“我这条命,可就托付与你了,千万别让我再失望。”
“嗯……”郑韫低低的应了一声,随即抬眸:“我何时令陛下失望?”
“你若安然无恙的回来,我就告诉你。”
“这算什么?赏赐?”
邬宁眨着黑白分明的眼,朝他浅浅一笑:“放心,只要你把事情办妥了,朕一定重重赏你。”
郑韫颔首,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漫天霞光中。
荷露在旁惴惴不安的唤了一声:“陛下……”
“怎么?”
“燕,燕宰辅……真的要造反吗?”
“你是想问我打算怎么处置燕柏吧?”
荷露毕竟曾替燕柏效力,虽说早已倒戈邬宁,但燕柏为人宽厚,素日里待她和御前这些宫人都无可指摘,她终究不忍心看那长青之柏在这样好的年岁枯竭。
“陛下……君后他,是无辜的啊。”
“你说的不错,他是无辜。”
邬宁伸了个懒腰,扭头对荷露道:“走吧,随我去景安宫一趟。”
自从燕柏抱病,闭门不出,景安宫愈发的冷清了,宫人们或多或少会怠慢些许,尤其这几日气氛紧张,仆婢更无暇洒扫,庭院深深,落满了半青半黄的树叶。
燕柏躺在廊下的藤椅上,傍晚的阳光穿过枝叶铺张的巨大槐树,斑斑驳驳的树影将他笼罩其中。
邬宁缓缓走到他跟前,如往常一般唤了声表哥。
燕柏睁开眼,那双黑润润的眼睛浮现着一层雾蒙蒙的光,衬得他脸色格外苍白。
“你似乎清瘦了好些。”
“……”
景安宫的宫人每日都会向邬宁回禀燕柏的情况,邬宁知道他已经很久不开口说话了。啧,不晓得在跟谁较劲。
邬宁摇摇头,坐到一旁的美人靠上,把玩着手中的珠串:“表哥可知道,舅舅与邬振联手造反了,他为了保全燕家,真是什么都能豁出去,我只遗憾,自己姓邬,怎么就不姓燕呢。”
燕柏仿佛早料到会有这一日,神情淡淡的,只是目光略显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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