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钝书生
冯玉贞把神志不清的人扶到床边躺下,为他擦了擦脸,又想起方才无意间的那句话,目光复杂。
过了三日,把村里的事情都理料清了。他们带走的东西不算多,崔净空说不必带碗盏桌椅,于是只收拾了衣裳。那几只鸡不便带走,直接送给这半年来很倚仗他们牛车的钱家。
镇上里正特意派来的马车就停在砖房前,看两天请人向隔壁村捎信,周芙匆匆赶来为她送行。
只是她有些畏惧崔净空,远远朝冯玉贞招招手,两人一凑面,周芙便兴致冲冲地搂住她的胳膊道:“玉贞姐,那个赤脚大夫答应收我为徒了!”
这实在是一桩新鲜事,冯玉贞从没听说过女子行医,又怕她受骗,有些担忧:“阿芙,那个赤脚大夫可信吗?别是把你骗去……”
周芙却咧开嘴,两个浅浅的酒窝露出来:“他来村里将近两个月,大家都知道他医术高超,却分文不收。这两天许多外乡人听闻他的名号还远远赶过来,我娘历来脖子疼的顽疾叫他两幅药下去就治好了,这样有本事的人,他要是真图钱,又何必来我们这种穷乡僻壤行骗?”
听起来的确是个积德行善、悬壶济世的老大夫,冯玉贞放下心,好奇问道:“那他怎么肯收你的?”
周芙如实告诉她,原来老大夫一直在榕树底下坐诊,她没事便跑去旁听,一旁的药童年纪太小,瞧着才十岁出头,药柜足有他半身高,上门分出几十个小方格,每回大夫开出药方,小药童总寻不到药。
过去听了小半个月,有一日见那药童手忙脚乱翻找半天,忍不住出声一指,引得老大夫和药童侧目,顺着她指的方向打开,果然就是那副药。
这下老大夫来了兴致,之后旁敲侧击问过好几回,周芙虽偶有错处,但大体都对,连最常见的发热流涕之类的药方她听多,都记背下来。
直到前些日子又被说了一门亲事,她颇为烦躁,一路跑到榕树下,乍见那赤脚大夫捋着长长的白胡须笑眯眯看着她。周芙不知怎么脑子一激灵,脱口而出,说自己比那药童稍微顶事些,能不能拜他为师,日后跟他从医?
那大夫自然不准,可周芙像是福至心灵,骤然打通任督二脉——既然那个走路还摔跤的小药童都行,自己又为何只能拘束于这片浅洼庸碌一生?
软磨硬泡一个月,每日都问上七八遍,赤脚大夫好似被她吵烦了,前两日沉吟片刻,居然点头答应下来。事情就是这样的经过,昨日磕头奉茶,算是正式的师徒了。不过周芙自己也知道离经叛道,因而还没敢和爹娘说。
周芙历来胆子大,但先斩后奏拜师仍然叫人惊愕。拜师可不是随便叫一声师父就像——弟子要将老师视作父母一般尊敬照料,逢年过节上门祝贺自不必说,过年是要结结实实跪地上磕头的。
可周芙看上去十足欣喜,笑容明媚,可比前两回愁眉苦脸的样子好看不知道多少。
冯玉贞初初听闻此事时被无外乎感到震惊,可到底为她高兴,忽地回忆起那日她不愿意成亲的言论,那个原本模模糊糊的答案现在清晰地浮现了上来。
她握住周芙的手,鼓励道:“阿芙,我虽比你大不了几岁,也从未听闻过女子行医,可我觉得——只要你高兴,哪怕不嫁人,兴许也没什么。”
之后又简短聊两句,周芙询问她在镇上的地址,说改日去看望她。和周芙分开后,冯玉贞转身走回去,脸上温煦的笑意还没有卸下,被崔净空尽收眼底。
显而易见,崔净空并不待见那个什么阿芙。寡嫂在他面前时,连笑容都总保有一些拘谨和警惕,虽然如今好了不少,但仍然称不上卸下心防。
两人坐上马车,一路上从乡野到镇北,往常他们常去购置物什的店铺都在镇西,走到镇北,便不再那样人来人往繁华了。
窗外都是气派的宅邸,马车缓缓停下,打起车帘,只见四个人,分别两男两女,站在一座府邸门前,像是候着他们。
冯玉贞靠外,正要往下走,从那四个人里跑来一个年轻人,和崔净空差不多的岁数,过来道两声吉祥,扑通跪趴在车下,这是要他们当踏板用的意思。
冯玉贞被这个阵仗蓦地吓一跳,下意识扶上身旁崔净空的手臂,崔净空以为出了什么事,身形敏捷地将寡嫂拦在身后,探身一瞧,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他本身不在意,踩就踩了,可这突兀的一跪吓住了冯玉贞,于是略微蹙起眉,冷声道:“起开,不用你伺候。”
“奴才遵命。”年轻人利索从地上爬起来,大抵知道自己这会儿弄巧成拙,遂低眉顺眼等在一边。
这还没完,冯玉贞刚下车,两个丫头便上前,分别接过他们手里的包裹。另一个圆头圆脑、很有几分富态的中年男子乐呵呵迎上来,朝崔净空作揖。
“奴才姓李,老爷夫人唤我李畴便可,我们都是知县大人指过来伺候您二位的。”
这就是管家了。崔净空颔首,李畴很识眼色,在一旁领着他们进去看。没走两步,崔净空转头,才见冯玉贞没有跟上。
在此之前,冯玉贞以为会是那种两三间屋子并一起的院落,在她想像中,那已经足够雄伟了。
可眼前这座宅子,足有五辆马车宽,白墙青瓦,飞檐翘角,一对威猛慑人的石狮子镇守在两侧。那扇大门里面,不像是安家住人的地方,倒如同一个要将她吞入腹中的洪水猛兽,不免心生怯意,逡巡不前。
直到去而复返的崔净空走到她身前,垂眸问道:“怎么了?”
冯玉贞才回过神,勉强一笑:“我只是没想到这样大,空哥儿,你这间宅子……”
“是我们的宅子。”
话被打断,冯玉贞愣怔地抬头同他对视。崔净空定定看着她,又坚持重复一遍:“不是我的,是我们两个的。”
第38章 适应
“我知道了。”冯玉贞垂头,避开他的视线,脸上微微发烫,她扭开脸,轻声应道。
崔净空长了记性,怕好不容易才落入圈套的寡嫂再次萌生临阵脱逃的想法,故意站在冯玉贞略靠后一些的位置。
李畴全看在眼里,见此情景迅速反应过来,知道这个看似纯朴清秀的跛脚女人很有几分需要些分量,不能随便轻视。
他碎步走近冯玉贞,弯腰喊了一声夫人,分寸把握适宜,并不显得多隆重。好在冯玉贞有先前的铺垫,倒也只觉得微妙的不自在,李畴像是瞧不见似的,只满脸带笑,恭敬引两人进门。
跨入门槛,踩在平整的青砖之上,一进院东侧摆置错落有致的盆栽怪石,西侧是供奴仆夜间睡下的倒座房。
继而穿过门柱雕有莲花的垂花门,二进庭院比从前整个砖房都要大很多,左右树立着两排厢房和耳房,正房居于正轴,所有建筑无不精雕细琢。
李畴早历练出察言观色的本事,这位老爷对这些兴趣不大,一路上来眼睛都没往房子上面瞟过几眼,反而不时落在身前的女人身上。
他于是提起精神,重点向冯玉贞细心介绍各个屋室,冯玉贞颇有些眼花缭乱,他说这么多,冯玉贞最后只明白下来一件最要紧的事——
两人睡在正房。
正房的中堂用来议事、接待来宾,西侧是书房,东侧便是寝屋了。
然而冯玉贞一进寝屋,眼里看到的不是雅致的摆设,桌上名贵的茶具,而且那张黄花梨架子床。
这张床上镂空的鸳鸯戏水的繁复花纹,依偎相缠,栩栩如生,几乎是冯玉贞这辈子见过最精美的物件,床面更是宽得三个人在上面打滚都放得下。
这样一张大床面前,冯玉贞只觉得语塞,时隔半年,这个窘迫的问题还是被踢到了她脚下。虽然这些日子而来,两人的关系已经发生天差地别的变化,可涉及到同床……
回头望一眼崔净空表情平淡的脸,看不出他的态度如何,冯玉贞决定退一步,正要开口说自己不若去偏房睡,然而崔净空却冲着李畴径直点头,默认两个人睡在正房,他拿眼睛一扫,两个丫鬟便放下包裹,为他们二人收拾去了。
李畴自然不是那等傻站着碍眼的木头角色,问过两位主子平日吃饭的忌口和偏好,很快退下。
加上两个丫鬟在门口忙活,衣柜在梳妆镜的右侧,一件件收拾、叠放他们的行李。
见终于没人注意到他们,冯玉贞逐渐松弛下来,憋着的话也总算说出口:“空哥儿,怎么就这样答应下来了?”
搬离砖房时崔净空就该想到的,这回搬到镇上,自然寻不到还能让他和嫂嫂在一个屋子里睡觉的理由。想到这茬,心中不无遗憾。可是要让他把吞到嘴里的好处全吐出来——自然是不可能的。
崔净空知道不能把她逼太紧,低声解释:“我夜里歇在耳房。”
耳房连着厢房,是一个小一些的屋室,一般来说,这个屋里是女主人方才生产,便将孩子先放在耳房,易于看顾。
再加上两人搬到镇上,最初的目的便是为了避开日后的流言蜚语,因此一到无人认识的新环境,两人便刻意隐瞒叔嫂身份,所以李畴开口便唤她“夫人”,冯玉贞听得别扭,也只得认下。
搬过来之后的几天里,冯玉贞深切感受到了两处生活的截然不同。村里空间狭小,然而从早到晚种菜、喂鸡、捉鱼、等小叔子回家吃饭,一天下来满满当当的,偶尔去山里看看周芙,虽然日子清贫,也能觉察出一点农家悠然的意味。
可这里——飞扬的檐角、雕栏画壁,无一不让冯玉贞感到目眩神摇,然而日子却突然被拉拽地很长很长。因为既用不着她喂鸡,又不必她下厨,崔净空自从搬开后和她呆了两天,之后便逐渐走动变勤,早出晚归的架势比先前往返于学堂时还要厉害。
虽然也有两个丫鬟寸步不离,非要跟在一旁伺候,但这和陪伴的感觉总归还是不同的。
她正想着,把手里的荷包反面,仔细查看没有露出线头,两个丫鬟,其中一个叫吉祥,现在就守在冯玉贞身边。
这一对丫鬟是亲姐妹,大一点的女孩叫团圆,被两人围着脱鞋梳头的冯玉贞颇为不适应,她认真同她们说过好几次,不必跟在身边,这也没用,连去恭房都站在门外。
油盐不进,冯玉贞只觉得头疼,大抵是她神情中的无奈太过明显,那个这几日在安安生生养马的年轻男人正将东西搬进里屋,凑上来问道:“夫人可有什么要吩咐?”
冯玉贞万没想到又引来一个,开口想要叫他,却想起自己还不知道这人的名字,问道:“你是?”
年轻人连连弯腰道:“求夫人为奴才赐名。”
“你没有自己的名字吗?”
那年轻人想了一想,才道:“夫人唤我田泰即可。”
冯玉贞便喊一声他的名字,下一句话紧接着便是:“我没什么事,你们也不必总跟着我。”
田泰闻言居然真的听话下去了,他像是摸清冯玉贞的性格,没有像先前那样突兀,进退有度,偶尔在冯玉贞身边帮忙,如此倒也不显得烦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冯玉贞也在努力适应崭新的生活。
崔净空这段时间总回来很晚,行踪令人捉摸不透,说起来冯玉贞还以为他会像话本一样在考中解元后前去京城国子监就读,可算一算这辈子许多事都发生了不小的改变,这点对不上的事也没什么了。
冯玉贞和他每天最多见到两面,他走的时候冯玉贞还没醒,回来时桌上点的蜡都燃尽半柱。
冯玉贞一开始还坚持等他,久等不回,眼皮渐重,便靠在床柱边昏昏欲睡。
明月高悬,放轻的脚步声踩着月光走到她身边,来人将坐在床边的女人抱起,正要把她放躺到床上,冯玉贞半梦半醒,将头依偎进他怀里,脸贴在他胸膛上,轻哼一声:“……回来了?”
青年低低应了一声,心头软下来,垂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隔天便同她说日后不必等他。
直到昨日,崔净空裹着初秋的凉气,同冯玉贞说他过两日会早些回来,明日晚上,两人便去街上一齐赏灯会。
冯玉贞想起来他先前的邀约,点了点头,巧的是,恰好明天该去交付荷包。不过现在就住在镇上,倒是省事,路程极大缩短了。
本来身边两个丫鬟非要跟来,冯玉贞嘴唇都要磨破皮了,这才答应只让一个人跟着。她照例去绣货行,掌柜的却没有如常收下。
他问道:“冯姑娘可有闲暇的功夫?那位官小姐直言想亲自见你一面,今日可否坐着店里的马车走一趟?不算太远。”
冯玉贞很有些疑虑,但转念一想,倘若这个掌柜真想卖了她,估计也不用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再加上被人赏识,她心底很是欣喜,想着时候还不到晌午,这时候去,应该天黑前能及时回来,于是便带着团圆去了。
结果,此番所耗费的时间大大超过了冯玉贞的预料,车子走到半道上,前轮忽然陷在一处泥泞里,好半天才推上来。
走出镇子,不知道过了多久,环视四面已经是青翠的山林,下车才看到森林间赫然矗立着一座宅邸,可比两人的宅子要气派奢华许多。
她说明来意,两个侍女这才放行,领着她沿回廊绕过几个弯,才敲开了尽头的一扇门。门打开时,一阵暖香扑面袭来,冯玉贞只见榻上半躺着两个女子,没敢仔细看,她低下头,生怕冒犯这些贵人。
一个十六七的女孩见有人来了,眼中闪过好奇,她支起身子,目光凝视在她身上,问道:“你就是那个黔山的绣娘?”
“是民妇。”
“嗯……你绣得不错,摸起来格外顺滑,我在这儿呆了三四个月,头一回见这样的。”
她下一句话就说明了要她来的真正目的:“我弟弟马上要过生辰了,这地方连个拿的出手的玩意都没有,你为他绣个锦囊罢,不过你那些花样有些老旧俗套了,给他从书里选一个吧。”
她伸出手一指,侍女就从地上漆金的箱子里掏摸出一本书,那个女孩道:“哝,这是京城最流行的一些花样,你挑着去看看吧,诶,不若给我弟弟绣一个龙虎斗罢,这本书你想抄也成,只要下个月拿给我就行。”
之后她又看向冯玉贞,笑道:“我今日叫你来,就是想看看你到底长什么样,我同娘说,这样手巧的人,自然长得差不到哪儿去。”
冯玉贞僵硬道了一声谢,很有些拘谨,见她局促,对方无意为难,挥挥手叫她走了。
她出门时天色已然不算早,加上打道回府的功夫,等冯玉贞回来,便见往日不见行踪的青年站在宽敞的院子里,身边跪着几个奴仆,他背手而立,听见动静,才缓缓扭过头。
崔净空的眼睛极冷地扫过她,语气淡淡,犹如平静的冰面下暗流涌动,他问道:“嫂嫂,你今日去哪儿了?”
第39章 一晌贪欢
暮色四合,他站在庭院正中,身前跪着战战兢兢的几个奴仆,眼睛如同幽暗的寒潭,深不见底。
冯玉贞先前还曾觉得,或许这辈子崔净空的人生会和话本里所言相去甚远。
然而只这么短短一眼,如同被毒蛇缠缚,一阵悚然顺着脊骨忽地窜上来,冯玉贞几乎抑制不住突兀间升起的恐惧,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这分明和前不久梦里那个阴鸷的男人同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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