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内林与外林交汇处地势偏高,站在半坡上就能看见河畔光景,河边那几匹马擦着山谷边缘,鬼鬼祟祟地往东逃。
这边火光灼眼,烟尘也升了天,远处的事物都看不大清,唐荼荼只能依稀瞧见四五个指肚大小的点,远不如廿一等人看得真切。
可领头的那个身影,在场多数人都认得出来,那壮汉个头不高,肥硕远超常人,座下的马也比别人壮实,正是北元力士额日斯。
他们几人借河畔密林为天然的掩体,迅速往东面营地的方向移动。
晏少昰问:“蒙古这次进山的队伍有多少人,额日斯在里头么?”
廿一道:“进山的只有十人,就是才刚驱兽的那十人,已足数射杀,这几个不在队伍里头。”
顺着这条思路一捋,便什么都清楚了。
廿一:“内林的人以雄兽鞭诱鹿群,再以鹿群诱野兽。探子还在河边发现了许多杂乱足迹,张校尉每日给猛兽投食的鸡兔,想是被他们沉河里淹死了——今日烽燧墙裂,必然是这几个力士砸开的,他们是从内苑沿河绕过来的!”
张校尉立刻道:“卑职带人去追!”
他现在是戴罪之身,殿下不发话,张校尉不敢走。
今日事他一错再错、事事疏忽,此时看着二殿下冰冷的侧脸,张校尉猛地意识到这位殿下不乐意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只得战战兢兢等着铡刀落下来。
廿一轻淡扫他一眼:“大人不必去了,来不及的,林中全是侍卫,他们逃不了。”
他一声呼哨,四周的影卫立刻朝天上射出鸣镝与红烟弹。
这些古时的声光信号弹,唐荼荼已经见识过了,偏偏此时林中火光滔天,红烟弹的红不显眼,鸣镝箭的声响又全被号角传令声盖住了。
一行人居高处看得远。调兵令已下,内苑的将军得了信,率几千侍卫举着灯,一寸一寸地搜查内林有没有闯进去的野兽,可其包围网并不严密。
快要迎面擦上蒙古人时,蒙古人连人带马贴着树藏匿,噤声不动,险险避过了侍卫。
他们穿着细葛大褂,行走在夜色中成了一群灰黄色的影子,骑着的又是棕马黑马,一错眼就看不清了,连着闯过了一重又一重侍卫,竟贴着山林遛出了更远。
晏少昰渐渐蹙起眉,觉出不妙,挥手下令:“去追,回营后清点北元人数,立刻拘起来,无我下令一个也不准放。”
“奴才领命!”
红烟弹放得多,林中有一队侍卫留意到了天上的动静,那小队长机警,飞快整队,循着烟弹长长的曳尾冲向了河边,迎头撞上去了,拔刀留人。
可这几个北元汉子都是杀人如麻的力士,在盛朝的皇帝面前都敢以残忍的抱摔杀年轻英杰,遑论这几个小兵?
他们马都没下,挥起了长鞭。因北元人习惯马上作战,兵器全是寸长寸强的远兵,鞭梢上拴短刀,飞甩而出,斩了几个侍卫的头。
“格老子的!这群杂碎!”一群影卫的骂声毫不收敛。
晏少昰蓦地血液倒流,喝声似吼:“张骙滚上来!开床弩锁!”
那叫张骙的校尉没了钳制,趔趄两步,听出了二殿下的意图,拔开双腿拼命往哨楼上跑。
唐荼荼不近视不散光,可目力比不上这群习武人,她什么也看不清,就算是白天,她能看到那么远也不容易,黑夜中只勉强能数清有几个点。
正无措,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她踟蹰是该跟上去,还是留在原地别裹乱,突觉后襟一紧,先前揽了她一刻钟的那根手臂又紧紧箍住她的腰,以腋下夹麻袋的姿势抱着她飞了起来。
唐荼荼张大了嘴。
一时间天旋地转,她双脚离了地,失重感包裹了全身,心跳直飙180,瞠目结舌地看着二殿下一路脚尖点着砖缝借力,攀上了两丈高的哨楼。
一个呼吸后,唐荼荼双脚重新落地,这辈子头回体验轻功的滋味不太好受,她胃里翻滚欲呕,压着喉咙忍过去这股难受。
还木愣愣看着二殿下背转过身,颇有些狼狈地揉了揉右肩——那是刚才揽她腰的那只手。
唐荼荼脸上烧起来:是我……太重了么……
可此时谁也没工夫顾忌她的矫情,廿一抓着张校尉后襟扔上了哨楼顶,张骙抓住这唯一的戴罪立功的机会,像濒死之人抓了根稻草,扑上前就掏钥匙。
可他猛地怔住了。
哀嚎了一声,扑腾一个猛子扎到地上连连磕头,声音如吼如哭。
“殿下,弩弦断了,不知被什么人割断的!卑职后晌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一定是北元人!他们全都算计好了!趁咱们上山救人时来过了!”
那床弩上的弦全是一指粗的牛脊筋,本该力劲无比,可两条弦筋却是断的,断口整齐呈切面,成了个不顶用的木架子。
张校尉知道自己命保不住了,哭嚎道:“卑职有罪!卑职罪该万死!”
廿一和几个影卫却理也不理他,飞快举着气风灯蹲下查看,几个眨眼的工夫立刻回道:“殿下,三弓都是好的,绞轴、扳机、牵引钩也是好的,上弦可以一试。”
晏少昰冷冷道:“开锁。”
张骙吓破了胆,一时缓不过神,结结实实一个汉子塌腰缩肩的,没个样子:“弩弦断了,开锁也没用……”
话未落,廿一仰面掀翻他,从他腰上摸出一串钥匙来,比对锁口挑了最合适的一把,开了床弩扳机上的锁。
这巨大的木械怪兽足有半丈长宽,不知多久没有舒展过筋骨了,稍一碰,牵引绳就铮然作响,扳机牵扯着精妙绝伦的机括与力臂,前后游动。
廿一试了试力:“能用!”
他和几个影卫拾起断弦,在主弓、后弓与绞轴间飞快结弦,牛筋在四条弓臂上绕了几圈,却无绑缚固定之处,于是一边两个影卫站开,以两边角力拔河之势,架起了这废弩。
他们动作迅疾,可这仅仅三息工夫,远处的额日斯等人又纵马狂奔出百米。
“去吧。”晏少昰在她后背轻轻托了一把。
廿一也道:“姑娘过来。”
唐荼荼忙问:“要我做什么?”
每一座哨楼上,都有这么一把巨大的三弓床弩,这种武器相当于古代的狙|击|枪,唐荼荼今日好奇问起时,二殿下乜她一眼,只说“攻城杀人的东西,于你无用”,没给她讲。
可此时他竟说:“你需拉开这把弩。”
三张弓,以两正一反的朝向并联安装在床基座上,木料上涂了大漆,滑不遛手,唐荼荼几乎抓不稳。她慌忙在衣裳上蹭去手汗,听廿一讲着操作方法。
“弩弦断了,我们几人扯着,姑娘只管用力拉开这弩,别的都由我们来。”
唐荼荼连连点头。
她的机械力学得不算太糟,可一时间没能看懂这弩的操作原理,只隐约知道三把弓拉扯聚力,其弹性势能就会成倍增长——可同样的,拉开这东西所需的力也是成倍增长的。
盛朝一石力为三十二斤有余,满展一把轻弓需三石力,展开一把硬弓需力五到七石,能拉开八石以上强弓的力士,都堪称神臂。
所需力越大的弓越稳,箭射出时受阻力扰动的影响也越小。
可这样的……需要蓄力将三把强弓同时拉满的床弩呢?
晏少昰捆扎好望山,是辅助瞄准用的。他盯着远处离营地越来越近的那几条影子,声音寒得似铁,却一如坐在山林中阅览邸报,沉稳得几乎听不出声调起伏。
他低声速道:“完好的小床弩,需得四到六人合力绞轴,正好是半个哨点的兵数,射距八百步。”
唐荼荼脑袋里迅速换算单位,八百步,1200米。她喃喃道:“可这不止八百步……”
晏少昰:“所以只有你能。”
唐荼荼双耳中爆出鸣音,叫她心跳鼓噪、血液沸腾,刹那间听懂了二殿下的意思。
拉力越大,射距越远,可见这弩的最远射距不止1200米,寻常四到六个哨卫都拉不满这弩!
此时巴掌大的哨楼上挤了八个人,四个影卫、廿一、张校尉,还有二殿下,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上辈子前尘往事如烟散,进入基地前的那三年是怎么爆发异能的、怎样使用的,唐荼荼几乎要记不清了。
穿来盛朝,她这身力气完全像是摇骰子,每逢关键时刻、危急时刻手气好,摇的数字大一点,力气便如开闸泄洪;平时心灰意冷,摇不出什么像样的数来,双手各提十斤都累得慌。
她像是个小考从来考不好的学生,唐荼荼习惯了关键时刻猛地爆发一股怪力,却还是头回被这么多人寄予厚望。
“我尽力。”
她心跳如擂鼓,攥了攥拳头去旋转那绞轴,可她努足了力气,整个人几乎吊在轴臂上了,一张脸从白到涨得通红。
轴臂缓缓转了半圈,可眼前巨大的弩车似扎在地上的一座山,竟纹丝不动。
唐荼荼心倏地沉到了底。
还不够,还差得远……
“我不行。”她瞠着眼睛,失神喃喃。
眼下她没有受伤,没有身处险境,异能似沉在水底,一点都调动不起来。
那额日斯离营地不足二里地,身后几十名侍卫骑马狂奔,根本追他不上。
唐荼荼看到那几道不足拇指肚大的小点越走越远,她慌得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静心。”
似冥冥之中一道钵声,敲开她混沌的脑子。
二殿下声音低平,就在她身后,双手调整着弩臂转过一个微小的角度,锁死远处那几人。
这个动作,几乎要将她拢在怀里。
“这是你两辈子的天赋,是你自己的本事,不是只有死生之地才能迸发的神迹。你迟早得学会怎么驾驭它。”
“今夜,额日斯必须死在这片林子里,知道么?他要是回了营地,必定会有更大的麻烦。”
唐荼荼听懂了他的意思。
进山的蒙古人只该有十人,是登记在册的,全被影卫射毙在原野上。除了这十具尸体,任何出现在外林的蒙古人都是居心叵测,都是意图残害我天|朝同胞、引兽入林、谋害皇上的铁证。
可要是他们逃回了营地,借口一句“不知”,今日事儿就抹平过去了,甚至能在番邦使臣中掀起新一轮不利于朝廷的舆论来。
朝廷杀倭使时,为防别的小国模仿作案,将桐油等多处细节隐了下来,对外透出去的理由并不充分,使得番邦多国使臣颇为不满,当朝指责上国欺人。
要是证据不足再杀北元特使,盛朝皇室暴虐的名声会传遍整个亚洲。
——而额日斯会活着回去,拿着杀我中原子民的事迹记功,成为蒙古一员悍将。
绝对不行!
唐荼荼想明白这点,狠狠闭了闭眼。
她逆着西头的烽燧墙而站,眼里也似烧起了两簇火,深深两口气吸到头,咬牙一寸一寸地拉开了这具弩。
两边影卫立刻用力死扯弩弦,晏少昰在她身后调整角度,也似屏住了呼吸。
“放箭。”
廿一以剑鞘重重一砸扳机,一根铁杆离弦而出,射出去的不是箭,而是一根三指粗、尾端扎着翎羽的长矛。
电光火石间,唐荼荼的目力提升了些,追着这道寒光望向远方。
这一矛几乎看不出抛物线轨迹,无限接近于水平,追着千米外的力士而去,贯透一个北元力士的头,贯透又一人的胸腹,最后贯透第三匹马腹而出!
那额日斯被马甩下来,惊恐地回头望了一眼,肥硕的身影连爬带滚,意图往密林里窜,拿树干遮挡身子。
晏少昰:“再来!”
唐荼荼不消人说,死死咬住牙关,圆鼓的腮帮子都凹出狰狞的骨廓来,她拉开了第二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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