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273章

作者:宣蓝田 标签: 升级流 穿越重生

  旁边老头接了句嘴:“天天没干活没下地的,枕巾竟要隔天换洗?白天洗了,冰拔凉的拿回来,今儿换枕巾,明儿烫脸盆的,嘿,来回折腾人。”

  “眼糊的嘛也看不清,还得见天儿大早上起来洗脸抹灰扫地。”

  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老不修!

  唐荼荼蓦地回头:“每个屋都给年老的病人配了年轻人,尊老爱幼,大家一起帮着干活。仆役们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吃喝三餐全是端到了各位手边的,哪里亏欠了各位?”

  她不是什么温柔长相,只是脸盘圆圆,平时眼角弯弯嘴边带笑,看起来像是个好说话的面人。可一寒起脸的时候,目光直盯得那几个老头老太太心里一咯噔。

  那几人不敢吭声了。

  印坊最累的不是医士,而是厨嬷嬷和仆役,伺候的人手不够用,光每日做饭、收拾秽物就已经疲惫至极,病人洗漱全由自己照管,老人由同屋的年轻人帮忙照顾,已经是唐荼荼能想出来的最周密的办法。

  此处的二百病人都是大年那几天挤热闹赶庙会的,多数是贫家子,在自己家里头扫地喂猪带孙子什么活儿都做,可如今关在一个屋,每日监督他们洗个枕巾也成了错处。

  有这一打岔,刚缓和了些的气氛又尖锐起来了。

  “姑娘还是给句准话,人到底抓哪儿去了?衙差满大街跑着抓人,又不给个交待,抓了人就不见影儿了。”

  “昨晚上还在春诵堂夜读,我今儿一早回了家,我娘不见了。家里门锁被砸了,老父亲奄奄躺在床上,叫我如何不着急?”

  “京城来的县老爷也不能不讲道理,欺我们一群文人手无缚鸡之力!”

  众人闹嚷的动静大,你一句我一句此起彼伏,唐荼荼极尽耳力分辨着每人的话,终于捏出了事件的形。

  ——今年是会试年,春诵堂这群举人每晚聚在一起挑灯夜读,盼着今年能一举中状元。这群书生读书时同窗,中举后同住在沣水巷子,又添了邻里之谊,常在一块夜读书。

  可昨夜回去,发现家中亲人不见了,才知有衙役来家里把病人抓走了。

  “那哪里是差役?分明跟土匪一样,砸了门锁不由分说进去抓人,我与我妻阻拦了一下,却听差役冷笑说‘疫源还敢留在家里头?要是窝藏病人祸害了这条街,按律烧死也不稀奇’——这是官家的原话,诸位听听这是话吗!”

  平静了没一息的人群,骤然掀起更大的波涛。

  唐荼荼背上的汗都冷了,全然分不清这与刚才挑唆闹事的是不是同一拨人,只得提声分辩:“回头我爹一定查证清楚,亲自带着衙役上门给诸位赔不是。”

  可她张口是错,不张口也是错。

  状纸团成团,朝着她脸上丢。

  “县老爷闺女又如何?沾着官家的亲,就可以罔顾人命了么!”

  “放出人,我们回家自己治病!”

  “大伙儿随我拆了这牢房!”

  唐荼荼还站在腿高的石台子上,被好几双手扯了下来,芙兰及时护了她一把。

  “姑娘愣着干什么!张捕头赶紧关门,这里头藏着人挑唆闹事,先不管他们,咱们的人很快就来了,再有闹事者直接打出去。”

  唐荼荼被她拉扯回门内,沉铁的大门关上。外头沸反盈天,里头的病人牵挂着,胆小的医女默默垂泪。

  她听到年掌柜的声音,那是跟廿一侍卫一块训练出来的影卫头子,内功根基没丢,嗓音洪亮,费尽口舌地游说着,叫百姓散去。

  外边有人成心不让他说话,惊锣声密集,一声紧接着一声。后来锣声听不着了,隔着门缝,公孙景逸露了个头,说带着府兵来了,说茶花儿别怕。

  唐荼荼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

  有人给她搬了一张椅子,摁着她坐下。一群仆役慌张无措地原地打转,跟着一道等消息。

  门缝里挤进来一人,叁鹰累得气喘吁吁,坐下猛灌了一壶茶,将就喘匀了一口气,先道了声错。

  “查清楚了,是咱们的人马虎大意了。几日前,赵大人一封邸报直呈沧州府台,这老东西怕担责,邸报里就写了疫情严重——那会儿拢共三五十个病人,严重个屁,这老东西竟然把疫情往大说。”

  “知府一听那还得了,派了位司理参军,带了八百府兵来防疫。这参军刚迈进城门,就听人举报说沣水巷子有人家窝藏病人,瞒而不报,当下提着刀就去抓人了。”

  “那一片确实蔓延开了,几条巷子被抓空了三分之一,漕司令人征用了河边几间雅舍,封条一拉,起了另一间疫病所。”

  唐荼荼手指发麻:“……抓了多少人?”

  “昨晚到今天晌午,已经抓了一百七十余红眼病人。官兵蛮横,又贴了布告,称知情者举报谁家有病人,能领二两赏银。”

  半天抓了一百七……沿河是县城最繁华的地方,商铺密集,那处聚集感染,唐荼荼隐隐觉得事情要失控了。

  藏匿病人是错,可提倡邻里举报更是不应该。县衙、漕司、府台……一场要不了命的红眼病搅合进这么多方势力,反而要命了。

  太阳西沉时,公孙府兵软硬兼施地驱走了闹事百姓,大门内外全贴上了封条。

  公孙景逸穿着半身甲,往她头上呼噜了一把:“茶花儿我说你什么好,你真就开了光的乌鸦嘴。你说防着百姓闹事,百姓当真闹了事,你说防着全县爆发,这下好了,我老爹刚来了口信,病数破千了。”

  他手里的告示往桌上一展,是一封盖了漕司印和府台印的官书。

  【天津诸镇即刻截停官道县道,各镇设疫病所,医馆药堂无偿施药,事后记功犒赏。隔疫、医药、饮膳诸事,由静海县衙即刻撰册,交由六镇转相仿效,势必在清明前尽除此疫。】

  整个静海县全封,不许进不许出了。

第250章

  天行赤眼往往爆发于潮热的夏秋季,在寒冷的冬季传得这样生猛,就确凿是病毒性结膜炎了。再算上5-10天的潜伏期,今已感染的已不可计数。

  清明之后就要立夏了,再这样传下去,整个天津都得封。

  日头正高,印坊后院却挂了白灯笼,白幡沿着几条回廊转角,一路引向后门去,似一条通路。

  选时间在大晌午,是因为这时间天气暖和,人体循环生气最足,不容易受寒着凉。挂白灯笼却是因为要做婴灵道场,仆妇们把灯一盏一盏点上,寺里请来的高僧已经念起了经文,落胎是伤子嗣福的事情,能立刻消解了才为好。

  饶是唐夫人早经人事,还是被这场面惊得手足发冷,喝了杯热汤暖身,撑起一抹笑进了屋里。

  “这是寺里开过光的如意结,咱们一人系一个,妹妹们瞧外边那么些大夫,都护着咱们呢,谁也出不了差池。等发作起来了,也有止疼的药……”

  唐荼荼向屋里望了一眼。两位妇人一间屋子,四间屋里却都是死寂的,听不着说话声。

  全县城最好的几位带下医都在这儿了,领了官差事,没人敢松懈。只有杜仲一点不懂这门类,他师父王太医所经手的医案全是宫中娘娘的,不能透露给他半句,这带下一门是一点没教过他。

  医士们绷紧精神熬制落胎药时,唐荼荼一路避着人,带着杜仲出了县城。

  年掌柜坐了一辆不起眼的灰顶篷车,跟在她的车旁。

  “山西宁夏甘肃青海几省,但凡有盐湖的地方,都派了人去。晋陕两省的盐湖没结出东西,榆林城外的鄂托克先传回了信儿——姑娘不知道吧,那地方在大唐之时就有‘盐州’的美誉,当地百姓采了千年的盐,也不知道‘碱’是什么东西。”

  说话间,年掌柜极其隐晦地瞧了瞧唐荼荼的神色。

  当地人都不会叫的东西,唐姑娘言之凿凿称作“碱”,这东西竟像是她赐名的了。

  “姑娘所料不错,那湖畔确实是结着白霜的,冰面上全是白霜,朝着湖畔蔓延开半里长,仿佛一地白雪。也好收捡,一个人一天能采几十斤,当地人用这东西做馒头糕点,做出来的糕点煊松,口味奇美。”

  唐荼荼轻轻舒一口气。那是结晶碱,是溶于水的碳酸氢钠,俗名小苏打,有了这东西,提纯碳酸钠是没问题了。

  可是地图上……

  “那是西夏的地界了,当地人让你们动他们的湖?”

  年掌柜一奇,他自己看着地图还要认认黄河打哪儿过,榆林长城从哪儿开口,姑娘想也不想就知道那是西夏地盘了。

  年禄台低声速语:“大主子说殿下军机繁重,万万不可拿旁的事叫他分心,遂把自己的白章给了咱们,令事急从权,一路上各地大行方便之门。这白疙瘩块也不值钱,花耗不多。”

  天底下只有皇上能拿大块的玉雕刻宝印,太子皇子的宝印都是金铸,金章为公印,示官阶爵秩。而白章是太子的小玉印,不论何地何事,任谁手写一封公文,盖上此印,就等同于太子私旨的效力了。

  对一国储君来说,这枚私印给的简直儿戏了。

  唐荼荼抿着唇,头抵在窗框上,抵着马车的晃动,忍受脑袋一阵阵的晕。

  红眼病一爆发,所用的中药会以几何倍数增长,官书里明明白白写了要征集各医馆药堂的药材,可想而知全县的药材储备是不够的。

  按杜仲的药方算,服药九日才仅仅能褪红血丝,还不能算是痊愈,得防着病情反复,喝药敷眼的时间会更长。

  全天津没那么多疫病所,新增的病人迟早得开始居家隔离,由医馆药铺统一发药,全县每天的花用奔着千两银子走,生理盐水成了迫在眉睫的事。

  这一路沿着乡道往郊野行,马车走了一个来时辰,遇了四道关卡,有红眼病的全不能过,直接送到镇上疫病所去。

  唐荼荼望了望外边,大晌午,乡道上除了差役和民兵,竟瞧不见什么人。

  官道县道一封,集市限流,街道严查,一县的生产商业活动都要停摆。这么着来上一个月,就得掏空整个县今年的盐税,全县全年三分之一的收入就出去了。

  杜仲又瘦了,占了马车一角,几乎整个身子都藏在了车窗照不到的阴影里。唐荼荼没看他,仍然觉得这道视线胶在她脸上,看得她口干舌焦。

  什么“大主子白章”,什么“殿下”,不知杜仲能听懂多少。

  她要做生理盐水,瞒谁也是瞒不了杜仲的。

  外边车夫“吁”了一声,马车里让人直犯恶心的晃动总算是停了。

  “姑娘,到了。”

  唐荼荼下车望去。

  东镇少高山,多坦原,因为依着海河,山林和河网密布,她脚下这块就是一片有山有水、冷冷清清的好地方。

  挨着河,因为三酸两碱的制备需要有充足的水源;取矮山,因为上游的山泉水相对清澈。

  地段开阔平坦、人烟罕至,则是因为唐荼荼也不知道源源不断地造生理盐水,排酸排碱、烧锅炉,会造成多严重的污染。

  天初初化冻,林中有湿雾笼着,脏空气不容易循环走,所以得找个高处。再考虑储运条件,得挨着乡道。

  她在地图上圈来圈去,整个东镇可选的地方也就这么一个了。

  山头稀稀拉拉六七个一进院,篱笆院墙小瓦房,石桌石凳都有生活的气息,仿佛炊烟才刚熄。

  叁鹰:“这一片屋舍都是临时腾空的,是几家散户,掏点银子让人家迁去城里住了。要是有祖庙宗祠的,想撵人家走就不容易了。”

  院里摆了十几口大瓮,里头全是白花花的盐,有天津本地的海盐,也有宁夏与山西的池盐、川府的井盐,他们把能找来的所有细盐全找齐了。

  地上摞了十几个木箱子,里头东西多是石头质地,红的白的绿的,质地颜色各有分别。

  这是石灰粉,那是毒重石……

  唐荼荼蹲下要拿,又怕跟自己手上的汗反应了,弄出什么灼伤来,拿布包了手,用火钳夹起几块凑近看。

  质地比她想得要好,好许多,有杂质的原矿该是有杂色的,这几样矿的颜色却相对纯粹,是各地粗加工提纯过的,做画画的色料是够用了,制备生理盐水不知道能不能行。

  “姑娘看看是不是这几样?”年掌柜问。

  唐荼荼:“我不知道,试了才知。劳烦您找几个手脚麻利、记性好的,穿上利落的衣服,多穿几层,手上也要戴防护,石灰和绿矾都会灼手。”

  她说话,旁边两个绿衣小吏竟提笔就记,唐荼荼愣了下:“这些你们不用记,试错的配方没什么好记的,我自己记就行了。”

  两位年轻的小吏含蓄一笑,没有停笔。

  唐荼荼愣了一愣,跟年掌柜对视一眼,从这大掌柜讳莫如深的视线中明白了。

  这是知骥楼的士子,太子的人。

  唐荼荼暗暗笑自己,还是她想得浅了,就说太子怎会毫无顾忌地把私印给别人用,原来也是在她身边放了耳目的。这二位记的不是生理盐水制备方法,而是她的一举一动。

  看他们手里都有家伙事,背了一个小木箱,绕过后颈挎在脖子上,绳带长短可以调整,木箱里装着文房四宝,箱盖平放,正好可以在上头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