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不管走到哪儿,站定就能写,写横平竖直的楷字都不打哆嗦,是个好法子。
她在二殿下身边呆久了,认人的眼力也长进了。尽管这些人为了避人耳目,穿的都不是什么富丽衣裳,唐荼荼还是能一眼认出哪些是影卫,哪些是年掌柜家的仆役,而几位换了衣裳、穿上了粗服的都是士子。
那行走的步态,说话文绉绉的腔调,大约也是知骥楼出来的。
提纯粗盐,铁锅是万万不能用的,铁锅几乎会和所有的材料起反应。坩埚准备了两样,从京城送来的石英锅,还有厚实的陶瓷锅。
人手端了一锅盐水,站定了。领头的人约莫四十年纪,含笑道了声:“我几个愚笨,姑娘说得慢些,要是做错了什么,姑娘只管骂。”
唐荼荼忙说不敢不敢。她捋了捋思路开讲。
“这些市面上的盐,咱们给它个统称,叫粗盐。这些粗盐虽然看着干干净净,实则里边都有杂质,提纯需要一遍粗提,再一遍细提。”
“诸位仔细看,盐粒里混着一些很小的棕色、绿色的粉末,那是泥沙和没筛捡干净的海藻,粗提就是要把所有不是白色的粉末弄出来。这些杂质不溶于水的,盐化了,它们化不了,能用最细密的绢布滤出来……”
她讲得慢,几个文士没做过这事,神情专注又紧张,只觉得比坐号房里考试写卷子还小心。
“多筛几次,筛干净泥沙,再晒干水,粗盐就成了细盐,但此时还不是极净盐,里边还有不少跟食盐同为白色的杂质。不同产地食盐的口味会有细微的差别,就是因为里头的杂质不同。”
“这一遍的提纯,要先放毒重石,再放……”
说半截,唐荼荼突然呆住了,手里的木勺一抖,差点砸进盐锅里。
她近些日子天天写着反应式,琢磨步骤,自认理论上万无一失了。可事到临头唐荼荼才发现,她甚至没有一个可以搅合液体、让反应物充分溶解的工具。
唐荼荼举着那把木勺,脑门上的汗都出来了。
背尽所有方程式,坩埚都做出来了,居然没有搅拌棍!
木头不行,铁不行,铜不行,玻璃不行,玻璃SiO2会与强碱缓慢反应,烧碱一放进去,会析出什么她不清楚,一锅盐水就白煮了。
强碱不会与什么反应?
……
“姑娘,怎么了?”
唐荼荼木愣愣转了转眼珠子,摆摆手,示意他们各自散去,自己坐在锅炉面前想了半天,扒拉着那点化学知识。
“年掌柜!可以帮我找几个银勺子吗?筷子也行,棍子也行,什么都行,只要有个长握柄……其实,金子是最好的,金饰只有王水才能溶解……哎,不论金银都能使,您看什么方便来什么吧,但一定得是纯金纯银。”
金银惰性金属,银有亲硫性,在加热的浓硫酸里也会被氧化,差了一些。而黄金却是化学性质最稳定的,与单种的强酸强碱也不反应。
“……金勺?金筷?”
在场几个文士、十几个影卫、三十多仆役,闻言,全默不作声地掏口袋。
那些影卫啊仆役啊各个穿得灰不溜秋,一副乡野农夫打扮,身上装的银票却比唐荼荼身上的草纸都多。
叁鹰:“我这就去钱庄兑金子,找个匠作铺都能打,姑娘要打成筷勺的样子吗?”
唐荼荼探头看了一眼他们银票的面值,一咬牙。
“打金杵!要三根指头那么粗的金棍子。要是真能成,咱们不用砂锅制盐水了,直接上大瓮……咳,劳你们破费了……”
最后一句,她说得尴尬至极。十两银一两金,汉唐以后,中原的黄金储备就越来越少了,官府制的金锭用的都不是足金,芯里不知填的什么,一烧份量会少。
她所有家当扔火里,也烧不出两块金砖。
这下,年掌柜跟着一伙人一块笑了:“姑娘放心花,殿下不缺金子。”
唐荼荼窘窘地目送几人走远,坐回炉火旁,看着砂锅等锅里的水煮干。
杜仲看了她一下午,从刚来坐到天黑,没挪过地方。
眼下终于开口说了话。
“我自小识字,师父没空手把手教我,他不藏私,把书斋的钥匙配了一把给我。别人自幼念三百千,念孔孟,我都没念过,我读着医书长大的。”
眼前的几锅汤冒着沸热的气泡,唐荼荼知道杜仲有心事,但她自己疲惫得没力气拢出个表情了,往后挪了挪椅子,与杜仲并排坐下。
杜仲又道:“写书的老先生从医四十余载,记载了医案三千余目,治好了的、治不好的、治死了的,他兼收并蓄,全写进书里。过几年,回过头来翻阅医案,常常懊恨当时该如何如何。”
“他曾说——反复琢磨,不得生理盐水,为此生第一憾事。”
“我以前,一直以为那是海里的一种灵丹妙药,是一味引子,味咸,微苦,与千百药材都能配伍,可治百病。从没想过,它竟真的是盐。”
“这……生理盐水,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他声调平平,尾音连个扬声也无,摆明了认定唐荼荼真的知道。
唐荼荼肩膀塌下来,被火烘得眼睛干涩,往后仰了仰,身后的圈椅牢牢实实地抱住她。
“我想想怎么说。”
说起医,她是彻头彻尾的外行。
在后世,自己照顾自己的那些年,她也不过是凑凑巴巴能分清冷感冒和热感冒该吃什么药,可放到此时此地,没人比她更内行了。
唐荼荼字斟句酌,尽量描述得简单,不至于拿自己的一知半解误导杜仲,叫他先入为主,限制了这个大医学家未来的无限可能。
“人的身体里七成是水,血液、供养脏器的组织液、脑袋里的液体,甚至于喉咙吞咽食物,也要靠喉管里液体的浮滑作用。这些各种形态的水供养着一个人的生存,健康的人,运动会消耗水分,吃喝能补充水分。”
“人轻度缺水时,嗓子会干涩,咽不下干粮,少尿;再严重一点,可能会流鼻血,恶心呕吐,心跳加快,肌肉痉挛;而重度缺水,也叫脱水,血压不稳,人会昏迷,直到脏器衰竭。”
杜仲全神贯注听着,脸上是很少露出来的凝重。
唐荼荼:“但是有另一种极端情况,当人得了重病或是受了伤,短时间内会大量失血失液,到一个极低极危的水平。”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痢疾,常常变成大疫,为什么拉肚子会死人?死去的人都是什么样?”
唐荼荼把当年急救课上印象最深的例子拿出来讲。
杜仲连医经都能一字不漏背下来,竟被她问得有些拿捏不准了。
“因……沾染疫毒,肠中气机壅阻,腐浊相互搏结,痢赤白脓,二便不爽,致实邪内闭,元气外脱。死者唇干脸燥,都是枯竭之相。”
“嗐,我听不懂你说的。”唐荼荼文盲得十分坦荡:“其实最大的死因不是肠炎,而是拉肚子拉脱水了,急性腹泻最关键的治疗措施就是补水。”
杜仲瞳孔大了,失声问:“死于缺水?”
“不是这么简单。”唐荼荼又摇摇头。
“我们以为的那些病入膏肓的、病死痛死的人,有许多是因为水米不进,强行灌进去的粥水他们也消化不了,大量失水,没有糖分,没有能量,身体没有得到供养,喝下去的汤药还没来得及见效,病人就已经衰竭而死了。”
“这个时候的病人哪怕口嚼人参、生吃雪莲,都未必能有一杯糖盐水来得管用,喝进去也好,靠输液输进去也罢,都叫补液——补进去的糖盐水,可以直接供给全身能量,维持住病人身体机能,吊住命等汤药见效,匀出充足的治疗时间。”
“葡萄糖是另一种东西,恰巧,我也知道怎么做。”
杜仲眼里爆出惊人的光:“这两样东西,与千百药材都相须?全无忌讳?”
唐荼荼:“应该……是这样。就算有禁忌,也一只手数得清。”
杜仲瞠着双眼坐在椅上,在满室热腾腾的蒸汽中几乎要落下泪来,仿佛古今天下所有开门立派、著书立说的大医,一半在他耳中喜极而泣,背着“大医至精至诚,惟是惟新”。
另一半面沉如水,几十条臂膀拽扯着他,叫他慎思慎行。
男娃娃哭鼻子不好看,唐荼荼扭回脸不看他,她顾虑的是另一重。
氯化钡、碳酸钠、盐酸硫酸……
仅仅是制备生理盐水,就离不开三酸两碱,离不开水源和燃炉,也注定会造成严重的水气污染。唐荼荼甚至不知道怎么中和稀释,减轻污染。
后世只生态环境一个学科,下头分门别目也有几十个专业,全球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都在为了环保焦虑。
她稀里糊涂全无头绪,却又有千百捉不住的思绪往外冒。
如果生理盐水和葡萄糖真的能造出来,这才该是古今医学交汇的里程碑,不只是清洗外伤、补充能量,急救、手术、输液……
仅仅是一盐一糖,便能把数以百万计奔着阎王殿走的重病患者,往回扯一小步。
百万生命面前,污染合该是必由之路。
第251章
盯生理盐水是慢活。这时令日照少,没法晒盐,过量的食盐充分溶解进水里,再放到火上慢慢煎煮,把里头的水耗干。
“来喽,吃酒酿浮圆子喽!”
年掌柜是精致人,带来的厨嬷嬷手艺很好,乡野间也能做出美妙的滋味。一勺一勺盛在浅口的薄胎碗里,唐荼荼看了看碗底徽记,是句老爷家的。
里头的小圆子是果脯馅,酒酿微酸微甜,还加了红糖,多尝两口有点腻。
山头风大,影卫都有喝烈酒暖身的习性。唐荼荼趁没人看见,也往自己那碗酒酿圆子里倒了半壶酒,刚凑到嘴边。
“姑娘?!”年掌柜震惊看着她。
唐荼荼被抓了个正着,小抿了一口,真心实意夸他:“您家烧酒酿得真不错。”
这年头的水酒几乎就是发酵粮食和酒,而品质好、度数高的烧酒中,水与酒精结合紧密,过胃而不留,也就不伤身。
杜仲笑了声,也跟着喝了半碗。
几个文士瞧他俩小孩都挺能喝,拖着凳坐过来,话起了家常。只是文化人三句不离国事,说着说着眉宇间又挂上了沉重。
“军费吃紧,工部又频频造出厉害火炮,最新的一门火炮价银三万,炮膛有孩童腰身粗,耐得住硝磺反复炸,饶是如此,射出十弹后便成废铁。”
“圣人再三犹豫,没敢动国库,只说等今年各地的钱税送上京、度支司清点完了再说。”
“军机哪里能等得?皇上糊涂啊。”
“一门炮三万银,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出去了。两国开战一打三五年,不紧着手怎能行?”
“连大同竟也跟国库讨要军费了,谁不知代亲王敛财无数……”
唐荼荼竖着耳朵,从里边扒拉着关于上马关的军情。
自打住进印坊,她已经半月没看过邸报了,也没再接到过二哥的信。那盏灯她里里外外踅摸一遍,也没找见一张写了字的纸片。
问问上马关的局势吧,叁鹰和芙兰却又守口如瓶,也不知他俩是当真不知道,还是瞒着她不说。
几个文士全围着大同的战情唠,上马关他们一句没提。唐荼荼心想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多余不敢问,问了,她得做好几天打打杀杀的噩梦,眼下关键时刻,她不敢分一点心。
光是食盐水烘干就耗了两天,影卫仆役一天十二个时辰倒班,忙得没了白天黑夜。唐荼荼左边看一眼绿矾煅烧,右边看一眼碱水加热,每天睁眼闭眼都是“除杂除杂”,快要魔怔了。
绿矾味道最重,这是提纯稀硫酸的原料,加热出来的SO3冒黑烟,熏得人脑袋犯晕,戴上几层口罩都掩不住这个味儿,索性露天去烧了。
那股袅袅升起的黑烟逼得方圆半里的鸟儿惊飞,猢狲惊走,在蓝莹莹的天幕上久久不散。
唐荼荼看着看着,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们那一辈的人,谁不曾立誓为环保事业奉献一生?在极危的生态下煎熬了那么多年,一片果皮纸屑、一颗废电池都没敢乱扔过。万万没想到,盛朝的第一抹硫氧化物污染是她搞出来的。
倘若盐水制得成,今后,这片天都要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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