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我还要问你呢。”华琼拉着她走回院门后,悄声道:“那家人什么都不肯说,只说是你和义山的朋友,过来借宿一晚。我问义山那是他什么朋友,义山刚要张嘴,那侍卫就瞪了他一眼,冷冰冰说‘公子慎言’,义山也就没敢再说话了。”
“娘也不敢乱猜,只听他家仆从喊那公子,喊的是‘少爷’,这是谁家的少爷?”
唐荼荼:“……那位是二皇子,可不是我和哥哥的朋友,那边坐着的两个女孩儿,我也不认得。”
华琼肺管子凉了半截,哀叹一声:“这身份,可比我猜得还要贵重呢。”
她用尽想象力,也只猜了个侯府伯府,想象力不够她再往上想了。
华琼又道:“那俩小姑娘喊二皇子叫‘哥哥’。”
唐荼荼:“那应该是公主。”
华琼:“那倒也未必,喊‘哥哥’,也不一定是亲哥。”
华琼岁数大,一副很懂的样子,“我瞧三人关系亲密,喊‘哥哥’喊得柔情蜜意的,也没准是两小无猜的情妹妹呢。”
她还有理有据:“皇子年纪大了,出来玩也没什么,公主金枝玉叶,又差不多是及笄之年了,待嫁的年纪,哪儿有那么容易出宫乱跑。”
唐荼荼认真点头:“娘,你说得在理。”
华琼皱眉思索了会儿,想通了:“人家既然是微服出来玩,没透露身份,不愿意扰民,咱家就不要拘泥礼数了,我让底下人小心招待着,只盼着别出什么大错吧。”
她俩在门后边嘀咕完了,才出去吩咐古嬷嬷。
古嬷嬷管了十多年的庄子,还是头回接待这么多客人,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她瞅准一个管家婆模样的妇人,打算过去跟人家商量晚饭怎么做,才抬脚往院子那头走了两步,就被一个侍卫拿刀鞘格在了腰腹前。
“做什么?”
古嬷嬷吓一跳:“我过去问问你家少爷想吃什么……”
侍卫面无表情道:“不必。”
那家人压根不用她接待,人家侍卫杂役丫鬟嬷嬷一应俱全,热水烹茶、驱蚊打扇,都有人家自己的章法。只有在地里摘菜的时候,那群侍卫都不会摘,看着庄子里的下人挥了两下镰刀,就有样学样地做起来了。
这群人吃得实在精细,萝卜削皮要削一指厚,茄子去皮又去芯,西芹只掐最嫩的杆,连一把柿子都洗了五六遍……一瓢一瓢洗菜水泼在田里,古嬷嬷看得肉都疼,板着脸回了西院,跟华琼埋怨。
“哪有这么洗菜的?咱家井水都矮了一截!夏天旱,半月也涨不回这么多水来!”
华琼就笑:“由着他们去吧,人家后晌就给了一匣银子的,够他们祸祸了。”
给的全是簇新的官银锭,背面都有镂上去的官府铸印,华琼是不敢把这样的银锭子拿到外边花的,私人用官银是重罪,熔成碎银又麻烦,她打算留下来当纪念。
她们隔着半个院子,瞠目结舌地看着对面的阵仗。
庄子厨房大,二殿下带的人全,连掌勺的带几个厨嬷嬷都是从御膳房里跟出来的,饶是如此,侍卫依旧把他们当外人一样防。一个个地都要洗净手脸,裹紧头发,让侍卫检查了双手干净,腰间、袖里也没有夹带,这才能进到厨房去。
华琼目瞪口呆:“……疯了吧这群人。”
唐荼荼斥道:“被害妄想症。”
唐厚孜冷哼:“劳民伤财。”
只有唐珠珠眼珠子亮:“这么仔细,做出来的菜一定很好吃!”
不一会儿,那头厨房里生起了火,叮铃当啷地忙活了起来。
那伙人占了东院,华琼和唐荼荼几个坐在西院,隔着中间一排横屏,两边泾渭分明,谁也不碍着谁。
只能远远地听着那头炒菜的声音,看见炊烟冒出来,却几乎闻不着菜香味,稍微闻着一点菜香了,又很快消散了。
唐珠珠有点失望,华琼轻声笑道:“他们那菜油少酱少,当然出不了香。”
她们全家观摩对面做饭,做了将近半个时辰,那边还没呈出来第一道菜,不知道在做什么珍馐。
太阳都要落山了,厨房被他们一群人占着,一时半会儿腾不开。那厨房门口还守着好几个带刀侍卫,各个虎背熊腰的,古嬷嬷也不敢过去催人家快点做饭,又跑来跟华琼讲。
华琼想了想:“咱们不用厨房了,嬷嬷,你把炉子找出来,支在后院,咱们今晚烤兔子山鸡吃。”
古嬷嬷笑道:“这敢情好,老奴早想尝尝这口了,那几只烤炉还是您前年打出来的,这都快两年没用了,可得好好擦洗擦洗。”
庄子里人手多,不一会儿,炉子就生好了火,山鸡兔子也全串在竹签子上了。华琼捋起袖子,占了一个炉子,头个烤起肉来。
她贪嘴爱吃,琢磨吃食琢磨了十几年,从南北各地淘换回来了各种调味作物,秘制成酱,连孜然都从南疆找到了。
肉都提前腌制过,这会儿一层油、一层酱地往上刷,飞进火里的油点子噼里啪啦响,肉香霸道,孜然与辣酱的香气更霸道,不一会儿,整个庄子里飘着的全是这个味儿。
常宁正跟姐姐和两个女官坐在东边屋里打叶子牌,忽然,她耸耸鼻尖,走到院子里,身子过电似的仰着头深吸了口气。
“好香啊,这是做了什么好吃的?”
晏少昰正坐在椅上擦手,闻言,他一挥手,仪卫队正便去西院查探了,不多时,回来哭笑不得地禀告说:“公子,华家的人烤山鸡呢。”
晏少昰眼皮欢快地蹦了蹦。
皇子公主驻跸,寻常人惶恐躲避都来不及,她家倒是自自在在的,还烤起了肉。
一家人脑子都跟寻常人不一样。晏少昰啼笑皆非,不打算理会,可常宁眼睛一亮,拉起嘉善就往西边窜。
晏少昰:“做什么去!回来!”
他这哥哥当得窝囊,喝了一声,没一个妹妹扭头的,都一门心思往西院跑。
晏少昰揉揉眉心,抬脚追过去,刚进院门,就听到常宁问:“这个怎么卖,给我来一把成不?”
晏少昰:“……”
难为她还知道出门买东西需要掏钱。
华琼心里直笑,脸上却露出为难的表情:“这些都是乡下玩意,油大,不好消化,我们自家人肠胃糙,吃惯了粗茶淡饭,倒没什么。可我瞧几位都是官家的少爷小姐,不一定能吃得惯我们这些吃食,可别吃坏了闹肚子。”
常宁公主搬了个杌子坐下来,又深深吸了一口,让那孜然和酱味儿冲得两眼发亮。
“你只管烤嘛,吃坏肚子也是我自个儿贪嘴,我自个儿受着,跟你有什么关系?”
第36章
身后女官惊呼道:“主子万万不可!您脾胃虚弱,这些杂碎东西如何能入口?哎哟主子你瞧,这上头还沾着炉灰呢!”
两位公主都不理会,她俩坐在炉子边,睁大眼睛看着华琼和华家的下人烤肉,上好的银丝炭烟少,可坐得太近,多多少少有些火灰。
跟出宫的女官一个劲儿地叫二位公主离炉子远些,常宁公主嫌烦了,冷着脸说了句什么,那女官不敢再吭声了。
华琼笑而不语,也不撺掇她们吃,把这一炉子烤出来的肉全分给了儿女和家里的仆役,一院人或坐或站,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她手艺确实好,就是烧烤酱味重,又辣又香,唐荼荼烫得直嘶气。
华琼那秘制酱料里边除了孜然最难找,剩下的找得最用心的就是辣椒了,天南海北各种辣椒,华琼凑了个齐,加上山鸡肉紧实、兔肉又柴,都不容易入味,烤之前腌制了一刻钟,一上火,香味扑鼻。
常宁和嘉善公主香得眼睛都直了。
宫里很少吃烤肉,有这东西,但很少吃,贵人们多数吃不惯这烟熏火燎的东西,御膳房往往用的是先蒸后烤的精细做法,蒸得汁水四溢后,再烤一层酥皮出来,只有个酥脆的口感而已,算不得烤肉。再从外廷的御膳房一路送进后宫,哪怕用各种妙招保持着热乎,也总是失了那股刚离火的香味。
何况宫里做菜都少油少盐,酱料和调味粉放多少,都是要用小秤称的,放得无比精确,也就失了鲜活,远远没有华琼烤出来的香。
几番争执之下,女官们到底不敢惹小主子不高兴,又请了晏少昰的意思,这才勉强闭上嘴。
那一下午紧着后颈皮的猎场千总,总算寻着个机会戴罪立功:“山鸡兔子烤着有什么好吃?卑职带人上山猎两头野鹿山猪来,那烤了才叫一个香!”
“你快去快回!”
那千总溜须拍马的功夫一般,打猎的工夫却厉害,带着几个侍卫出去,不多时,马背上就负着几头畜牲下了山,洗涮干净,又交给厨房片开,仔细腌制了,天大黑时架到了火上。
这鹿肉和野山猪烤出来确实是香。
木莂猎场多年没办过什么盛事,皇家和世家子弟都扎堆去南苑玩了,木莂猎场便只能招得来一群公子哥玩耍,里边功夫好的公子哥少,软脚虾为多,大多是呼朋引伴地来,在一群女眷面前拉弓显摆两下。
林子里不敢放进大型的野物,所以最威猛的也就是山猪狍子这一类了。因为没有天敌,肉肥味美,上火一烤,油花儿滋滋得往下淌,滚起一串火星子来。
他们这趟烤的肉,华琼从头到尾没沾手,带着仆役早早回到了西院,避得远远的,只借过去两只炉子。
一来怕自家仆役不懂事,冲撞了人家;二来,万一哪个贵人吃坏了肚子,自家人没沾手,也能拿得出道理来。
这会儿隔着半个园子,华家人远远地看见他们连杯盘碗筷、米面粮油、甚至佐饭的调料都全是自己带来的,取用井水前,都要先验两遍——银针验一遍毒,再由女官喝两口,隔一刻钟人没事,才会取水上火烧。
啧,可真讲究。
华琼心想这样也好,清清楚楚的,愈发觉得自己有先见之明,早早把自己烤出来的那波肉给家里人分了,没给公主吃一口。
宫里出来的女官心气高,对华家的人客客气气,却也冷淡至极。那千总倒是个热心肠,让手下人端来烤好的鹿肉、山猪各半扇,谢过了华家的地主之谊。
华琼起身谢过:“多谢大人。”
“夫人客气啦!”那千总笑道:“你家这庄子我是来过的,去年你二哥还借了我们十几匹公马,拿去猎场配种。”
又压着声儿说:“你二哥还拿本钱价卖过我两波皮毛,也算是老相识了,回头叫你二哥去我那儿喝酒!”
华琼不知还有这一茬,与他叙了几句话,才目送他回东院。
他们二人说话时,唐荼荼坐在一边听得一字不漏,一边寻思,拿本钱价卖皮毛给官员,这算是贿赂吧?另一头,她心里的疑惑慢慢涨起来,姥爷家里又卖杂货、又卖香料、又卖皮毛,还有商队……
越听,越像是个南北皆有往来的大商人。
她把疑惑埋在心里。
华家不讲究尊卑之别,华琼也从来不使唤小丫鬟,她手边只有一群嬷嬷仆妇,互相都以“老姐姐”相称,喊起来亲热得像一家人。
人多热闹,也吵,唐荼荼两只耳朵都是嗡嗡的,连哥哥都有点人来疯了,跟着刘大刘二喝了两杯黄梅酒。
唐厚孜刚考完乡试,脑子还没从考场上带出来,半醉不醉,摇头晃脑地背起孔孟来。
唐荼荼嫌吵,端了两只盘子,盛了烤肉坐去院门口吃。她咬着肉细嚼慢咽,吃了半盘子就觉口干,满院儿没找着温水,便也倒了一碗酒,端回了院门口。
这酒是拿梅子酿的,酿造时间短,度数也不高,还有点酸甜味。
唐荼荼吃一串肉,喝口小酒,两腿也不屈着,大伸在前边,翘着脚看月亮,舒舒服服地享受起来。
身畔有风落下,唐荼荼偏头去看,一身锦衣坐到了她右边,再抬头,看到了二殿下那张冷峻的脸。
这位殿下仿佛薄荷成精似的,一坐人旁边,立马觉得清凉解腻。
“给二殿下请安。”唐荼荼起身给他福了一礼,端着盘子酒碗就要走。
像是很怕他,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
“坐下。”晏少昰斜睇一眼,“怎的我一来,你就要走?”
唐荼荼:“……这不是我身板太大,怕挡了殿下看月色么。”
晏少昰身边没人敢跟他说这样的玩笑话,闻言,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懂了这句话的意思,呵笑了声:“油嘴滑舌。”
还自然而然地把她这话当成了恭维。
唐荼荼喉咙有点梗,知道二殿下大概是领会不到她的心情的,只好深吸口气坐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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