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小姐,好多差爷……”
福丫从来没进过衙门,腿肚子直打摆子,搀着二小姐的小臂给自己壮胆。
唐荼荼把她的爪子拍下去,“大方些,你又没做亏心事,衙差还会抓住你打板子不成?你这样缩头塌肩的,看着才像坏人——你看,衙差盯着你看了吧?”
福丫颤巍巍地直了直腰板。
唐荼荼带着福丫一路走过哨房与理事院,看见好几位富家小姐也如她一般,来学台听讲学,欣赏才子答卷。
腹有诗书的女孩子真是极美的,唐荼荼留神多看了几眼,迎面走来的姑娘并不忌讳她盯着看,浅浅一笑,冲她福了一礼。
衙门东院正讲学,已经讲到第八名的卷子了。满院子儒衫飘飘,书生们听得入神。
西院是公榜、重批试卷,还有展览才子答卷的地方。前百名考生的卷子原稿,全都裱好挂在了墙上,满院三堵墙都挂满了卷子,供学子们阅览。
让唐荼荼心心念念的那个“萧临风”,她一进门就跟衙差打听过了。
那萧临风帖试问策排了八十多名,口问却排到了第三,总名次一下提至第二十名,只比哥哥低一位,被压制在了哥哥下边。
这名次有种刻意为之的古怪,是“惜才之心”与“京城脸面”权衡之后给出的名次,确实如叶先生所说,是上头的伎俩。
三堵墙边围着的学子多,最顶上的砖石上以朱笔写着名次。唐荼荼一个一个数过去,数到“二十”时停下了脚步,抬头一看。
——萧临风!
她深呼一口气,忍住咚咚乱跳的心跳,借着人矮力气大,从人堆中隔开一人宽的缝隙挤了进去。
身后一群学子都懂礼数,见她和福丫是女孩子,也没人敢挤她俩,都退开一步往边上避了避,留出了空当来。
福丫有点窘迫:“小姐,这么多人……”
唐荼荼:“嘘,噤声。”
墙上“萧临风”的卷子占了别人两倍的版面,从墙头一直垂到地。他的原卷篇幅极大,三场考试,洋洋洒洒共写了十六页纸。
在一众惜墨如金、力求精炼的答卷中,他这个篇幅能排头名了,旁边第十九名——哥哥的卷子只有十二页,十二页在这里头也算得上是长篇幅了。
可见这萧临风答卷速度极快,落笔前成竹在胸,错字也极少,满卷上竟一个墨笔涂黑之处也不见,乍看,卷面整洁干净。
细看,嚯,好一手|狗爬字。
在一群端正小楷、飘逸行书中,萧临风的字实在难看得过分了,比唐荼荼的狗爬字要好一些,却也只好一些,他只能勉强做到试卷工整。
唐荼荼立马明白,这人为什么在帖试策问中只排了八十多名,字丑一定是头个原因。
她又细细去看答卷内容。
萧临风是文平理高的典范,和哥哥走的是同一个路子。但哥哥的试卷中,照旧是引经据典,佳句频出。
——这位萧小公子却是通篇的大白话,偶尔夹带了几句儒家名言,也是唐荼荼这样的半文盲上辈子都听烂的句子,比如“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可引喻失义,前后句意根本搭不上,有种生拉硬拽凑上去的尴尬,纯粹是拿两句名言假装博学。
可他那五道时务策、五道方略策,答得是真好,好得周围学子喃喃诵读,还有不少人拿出竹管笔,将他的策论精髓手抄在小册子上。
萧临风学识渊博、不拘经典、所陈道理浅显易懂,是事实;但写得碎且密,冗词赘句,大白话,也是事实,怪不得试策只评了个八十多名。
可这些,都不是唐荼荼关注的重点。
她一个字一个字细看过去,渐渐皱起眉来。
十六页纸,约莫八千多字,全是盛朝的官文字,没有一个能叫她瞧出端倪的简体字,也没有后世特有的词汇。
唐荼荼心里的怀疑起起落落,越发失了沉稳心。
大白话,字丑,文辞一般,这些都跟自己一样——可怎么会没有简体字呢?自己穿来半年,仍然会时不时蹦出几个后世口语,写日记一分神,就会蹦出几个简体字来。
唐荼荼仰头看向卷首,写着名字和籍贯的地方。
“萧临风”三个字写得张牙舞爪,气势猖狂,“萧”的一竖几乎要贯到地里去。
唐荼荼把这个名字含在嘴里,咂摸了两遍。
她想,总得见见这人,趁着他刚考完还在京城。
第46章
——只是怎么找他呢?
赴京赶考的学子,在乡试开考前,往往都住在贡院周围的试馆中,方便考前统计应试人数,汇总名册。但考完以后,谁知道他还在不在那片儿住,就算没换住处,两条街上找一个人也太难了。
唐荼荼打算这几天跟紧哥哥,看看他有没有结交萧临风的门路。
学台离唐家远,来一趟也不能白来,唐荼荼一路跟着人流走,把墙上前三十名举人的姓名都大致扫了一遍,认了个眼熟。
她也听到周围好几句夸哥哥的,多数是夸哥哥“行文流畅,说理平实”的。
这是个不错的名声,与萧临风那样的奇才比不了,但对于乡试一举中试的少年郎来说,算是个极好的开始。
巳正以后,来学台的人渐渐多起来了,唐荼荼也不再留,带着福丫去西市溜达了一圈。
学台所在的无涯坊,离西市不远,满街的酒楼都赶着这时节热闹,学子宴、高中宴、谢师宴,各家是各家的噱头。
路过一家叫“一品香”的酒楼时,有精干的小二敲着锣在门口招呼:“客官里边请!今日我家双喜临门——掌柜的老太爷八十大寿,掌柜的大公子高中举人——但凡进门为我家写贺词道喜者,入门便送酒菜半桌!”
写贺词道喜么?
唐荼荼耳朵动了动,目光挪向酒楼门旁立着的那块大红牌,上边写着的也是如此,跟那小二意思一样。
她有点挪不动脚了。
“福丫,你饿么?”
半上午的,福丫一点不饿,却耐不住小姐意动了。
唐荼荼站在酒楼下望了半晌,幽幽道:“我请你吃,我身上装了二两银子呢。”
身为二小姐唯一的丫鬟,福丫最是清楚小姐平时多节俭多抠门了,人家送这半桌酒菜哪里能够吃?肯定得加菜。
小姐居然舍得请客吃饭,福丫捂着嘴笑:“行,奴婢虽然不饿,早点吃晌饭也没事。”
酒楼门口熙熙攘攘的都是人,也分不清谁是掌柜的家里亲眷,谁是来蹭饭的,唐荼荼拉着福丫跟着人流进了门。
大堂里两张方桌拼在一起,文房四宝都备好了,跑堂的小二也不问“姑娘是谁家人”,只管引着她排队到桌前题贺词。
“姑娘只管写,诗词也行,对联也行,好赖不论。我家掌柜说啦,会写字的都是文化人,要是您临时想不出来啊,写个福字、寿字也行,权当为我家老太爷攒福!”
唐荼荼嗯嗯应着,神思已经沉入进去了,脑子里各种诗句乱飚。
她上辈子差不多算是读完了高中的,中学该背的千古名句都背过,只是后来那些年里再没用到过,忘得有点厉害。唐荼荼在记忆里扒拉了会儿,硬想出了几句来。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是祝贺高中的。
人生得意须尽欢——这也算是贺喜吧。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句权当凑数吧……
唐荼荼有点吃人嘴短的惭愧,接连题了好几幅字。她字不好,写小字还勉强能落个工整,这样写大字是压根不能看了,笔画歪歪扭扭似虫爬。好在默下来的都是千古名句,写出来也不掉面子。
她也不张冠李戴,是哪个诗人原作,唐荼荼就署上人家的名字。
可惜小二大字不识一斗,只觉得这姑娘真是墨迹,字丑还写了那么一沓,墨都用了一砚台。
唐荼荼想了又想,想不着下一句了,一数,拢共写了五张,心说凑个“六”更吉利。
她灵机一动,又憋出一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这句她有点记不清意思了,好像寓意不太应景……唐荼荼犹豫了一息的工夫,后头排队题词的客人已经在催她快些了,她只好落笔,给后边的客人腾地方。
楼上十几张大桌摆开,是正宴所在,一层大堂却也都人满为患了。小二瞧她主仆俩没别的伴儿,穿着却都不似普通人家,猜是富家小姐来凑热闹,展手把人往雅间引。
“姑娘这边请,这边安静。”
这就又是意外之喜了。
今日主家宴客,后厨不敢卖弄手艺,做的全是大锅菜,出锅就装盘,上菜速度极快。
说是“送半桌酒菜”,竟还真的是半桌——雅间里支了张小小的圆桌,上了两荤两素,四菜一汤,四碗饭,份量和菜品都不含糊,确确实实是送了半桌,没因为她们两人年纪小而减菜。
福丫纳闷:“奴婢还当‘半桌’是糊弄人的,只给几个小碟呢。”
唐荼荼笑得弯了眼睛:“吃吧,一会儿咱们再加菜。”
菜量是肯定不够她吃的,可这是唐荼荼穿来大盛朝后,凭自己本事赚来的第一顿饭,吃起来滋味格外新鲜。
唐荼荼跟福丫吃得正开心。东头与她隔着一座坊的通义坊,晏少昰刚从刑部下值。
这座坊中衙署密集,锦衣卫、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四座大衙依次如铁桩一般,矗立在午门西侧。各家衙署的六扇大铁门皆大敞着,却清一水儿地门庭冷清,行人借道时恨不得贴着墙根走,没哪个敢往门里窥探的。
时人皆道“东边掌生,西边掌死”,西边,说的就是这四座衙门,掌诉讼缉捕、律法刑狱,但凡进了门,不脱一层皮出不来。
“二殿下!二殿下——”
刑部一郭姓员外郎,趿拉着步子追出来,紧赶慢赶地在晏少昰上车前赶上了他。
晏少昰停下脚:“何事?”
郭围往门边走了半步,窘迫笑道:“殿下这边说话……”
他一露出这神情,晏少昰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冷着脸迈过门槛,跟着郭围回到了衙内。
“照殿下的意思,下官将小公爷关了半月,今儿就到半月之期了。殿下的意思是——”郭围不敢擅拿主意。
晏少昰随口道:“放出来吧。”
“有一小事,下官不敢瞒您……”
郭围赔着笑,吐字模糊得几乎像舌间含枣:“……三日前,小公爷杖杀了一个刑役。那刑役家眷天天来大牢门口哭闹,下官怕闹大了,叫御史台的人看着了,往上边递折子,只能先给了那家五十两抚恤银,着人厚厚安葬了。”
晏少昰瞳仁一缩,几乎不可置信:“杖杀?他在牢中,哪来的人手!”
郭围支支吾吾:“……小公爷的几个仆人来牢里探望,要送铺盖进去,那刑役不让……”
“混账东西!”
晏少昰猛地咬紧了下颌。
郭围油得厉害,见他神色不睦,连忙改口:“那刑役刚担上看门的差使,初来乍到不长眼,冲撞了小公爷,小公爷气狠了,令仆人抽他几鞭子长长教训。下官不敢拦,谁知那刑役是个有心疾的!竟被这么几鞭子给抽死了……”
晏少昰眼珠一寸一寸挪到他身上,露出一点没藏好的阴鹜来。
“不敢拦?”
郭围一身肥肉跟着声音一道儿哆嗦,屈膝就跪:“下官哪里敢拦!那是……那是……”
——那是老国丈的长房嫡孙,皇后娘娘的亲侄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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